现在想来,父亲死在夏天可能是周海壹对海滨热城的一个印象的隐喻。生命很快腐化,雨或骄阳交替个没完,一切痕迹都无法在既水又火的地方久留。
周铭和周辛楣都是异乡人。若是G省其他县市村镇来省城打工的孩子客死近乡,死后回归故土,就地在榕树下设灵堂,吹奏法事热热闹闹,一族的人有祠堂,至少死人可拥有好几天全族的礼待。周铭是H省人,欠了债和家里断绝关系,周海壹的爷爷奶奶怕周铭葬礼被人闹,害他们晚年失节,就让周辛楣在A市本地草草办了葬礼,老人从外地来,办了葬礼就又回去。
来的人少,殡仪馆就只租一天,选的是偌大殡仪馆里最角落的灵堂。梦里周辛楣带着二老离开了灵堂,说是反正人少,老人哀思过重堵喉咙,先带老人吃点带汤水的东西。如果有人来,周海壹也可以应付,无非就是迎人、收帛金、上香、闲聊。午休时间和下班后是高峰期,下午则无所事事。
梦里的周海壹先是做了梦中梦。梦中梦的内容是他小时候跟周铭去溯溪,冰冰凉凉的溪水里游着小鱼,周海壹手里握着反复利用的饮料瓶,说要把捉来的小鱼全部装瓶带回家,周铭踩在凉意十足的溪水里抽烟,看儿子像小狗一样在溪石间跳跃,表情在烟云中影绰。忽然周海壹踩上滑溜的鹅卵石摔倒,扑进溪水里,周铭哈哈大笑,周海壹也哈哈大笑,傻父傻子,林间一阵鸟啼。
从梦中梦醒来,周海壹擦了擦眼角,发现自己伏在登记礼金的桌上睡着了。殡仪馆的门大开着,空调凉气与室外热浪徒劳对冲。下午两三点正是光强到令人睁不开眼的时刻,席箐坐在他身边,百无聊赖地翻看礼金的册子。
“你来了啊。叔叔阿姨呢?”
“和周阿姨一起走了。”
“那这里只剩我们两个人。你害怕吗,席箐?”
“不怕。你难过吗,周海壹?”
席箐还差不到二十天才满十五岁。周海壹和席箐都是五岁就上学的孩子,不知道当年是怎么混进学校的。周海壹比席箐大半岁,所以周海壹已经十五岁过半时,席箐还等着吃十五岁的蛋糕。
饶是这样年轻,两个马上要高二的孩子也已经具有成人的模样。周海壹稍稍高些,席箐的身高反超他得是高三的事。席箐生得白,脸色冷,初中时有人喊他“牛奶雪糕”,周海壹一直觉得这外号很贴切。今天他穿了一身黑,只有藏在衣领里的项上红绳是亮色,那是席妈妈给席箐戴的水月玉观音。好久不见的观音像,现在自然是见不着席箐再戴了。
你难过吗,周海壹?周海壹回答不了,他能对席箐说吗,其实已经不那么难过了。悲伤的保质期比他想象中要短一点点。
“对了,还没带你去上香……来。”周海壹伸手,牵席箐去香台,周海壹捏着三支香,象征身口意清净,一簇插进摇曳烛火里,燃起蓝光后摇一摇,递给席箐。
一般的熟人只消躬身三拜,然后插进香炉即可。席箐算是半个周家的孩子,所以他利落地跪在蒲团上,诚心诚意拜了三巡。周海壹不知怎么的,想到往年和妈妈去寺庙上香,这虔诚像是许愿,可周铭只是个生前身后都废物的朋友的父亲,不知道席箐有什么愿可许。
上完香,周海壹挤出一个寻常的笑,说道:“就不给你看我爸的遗容了,怕你做噩梦。”
“我本来就没打算看。”席箐顿了顿,“你和周叔叔长得那么像。”
是啊,如果是席家爸爸去世了,周海壹想,我也不会忍心看的。呸呸呸,怎么净咒人家。周海壹拍拍席箐的肩膀,如果是家里的亲戚,他还有闲聊几句的力气,可在席箐面前,他不用强撑。十五岁对十四岁,周海壹的帅也还是幼稚的帅,席箐的美却已经是完美的美。
家人迟迟不来,冷气却要全跑走了。周海壹脑子不清醒,既然席箐说不怕,那周海壹就掩上了大门。灵堂里花圈纸扎泛着工业的纸香,周海壹无事可做,又绕到棺木前,总有迟疑。他总想看爸爸,那强迫感就像他在医院的厕所隔间自慰一样,控制不住,不让他做就哭不出来。
席箐踱步过来,周海壹胆大地牵他的手。反正现在天大地大,周海壹的悲伤最大,他是满室满厅最可怜的人,大家都得忍他让他。周海壹说:“我爸还没来得及看到我以后成家立业,不过他应该也不在乎。我妈说,像我爸这样喝多了脑出血,一次性被阎罗王带走的人,其实已经算幸福了。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我也好想尝尝酒的味道。”
“我们中考出成绩那天不就喝过啤酒了吗?”
“是啊,喝过,很难喝。所以我不理解我爸为什么会一直喝酒,白的啤的都喝。”
“……”
“席箐,看在我爸过世的份上,我能告白吗?”
这句话使周海壹确认,这一定是梦。这是这场梦的开端。
他望见席箐点头。换做现实的席箐,他会后退,会脸色冻成寒霜,会沉默,或者会告诉他,我知道,我们只是更适合做朋友。周海壹甚至知道席箐拒绝他的深层理由,席箐他爸出轨,席箐初一那年家里差点闹散,如果只是出轨还不至于让席箐不信爱情。真正让席箐变得滴情不沾的,是自始至终没有离婚的父母,把概念意义上碎成渣的结婚证本子粘了又粘,包成席箐人生的木乃伊。后来席父席母的家庭话剧又假又真,彻底让席箐疲劳了。席箐在高三压力最大的那年,两人十一点晃到楼下吃夜宵,席箐要了一瓶啤酒,他皮肤白白又喝酒上脸,酡红着那张周海壹最爱的脸,伏在周海壹腿上说,我要和你做永永远远的朋友,我不相信永远也不相信朋友,但是我相信你,周海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