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天地寂静。
十三层的高塔在这座华美府邸的一隅沉默矗立着,与附近灯火辉煌的建筑们格格不入。长明灯的火焰温柔又冷漠,寄托着生者的思念,却也隔绝了红尘的鲜活。
祁逍忽然觉得腰间传来一股劲力,接着整个人便腾空而起,伴随着失重感,眼前的景致飞快变换,不过须臾,那座本来只是远远看着的高塔,已经被他踩在了脚下。
过去的祁公子虽然不学无术,但对玩乐一道可谓样样精通。赛车潜水,攀岩跳伞,一切能带够来刺激的极限运动他都有所涉猎,甚至拥有合法的直升机和潜艇驾照。
但被轻功带着飞的感觉,与他曾经体验过的所有惊险刺激的项目都截然不同。无需依靠外物与机械,似乎造物者给予人类身躯的天然束缚本身就不复存在。
一股奇妙的气息从支离环在他腰间的手臂钻入身体,沿着经络游走在四肢百骸,祁逍觉得自己仿佛化身成为了一只鸟,每一根骨骼都变得轻盈起来。
这就是所谓的“内力”么?果然神奇。
短暂的武林高手体验卡在支离带着他飞上塔顶后就结束了,随着支离松开祁逍腰间的手,充盈在男人体内的气劲也尽数消散。
两人落地无声,没有引起城主府内任何人的注意。
这里不是语惊塔的“顶层”而是“塔顶”,两人脚下是还算平整的瓦片,面前是翘起的飞檐。能让人稳定站立但也确实危险。
支离却似乎适应良好,淡定地走到靠中间的位置坐下,身后倚着塔顶的尖尖,并用眼神示意祁逍也过来坐。
祁逍于是也坐到银发美人身边。心脏在胸腔里鼓噪,祁公子不恐高,他这是兴奋,为这惊险又疯狂的高空体验。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语惊塔不愧为燕城的地标,从他们所处的位置往下眺望,整座城池的风光都被尽收眼底。像神明俯瞰世人,看红尘世间众生烟火,看万家灯火绵延成的绚丽灯海。
十三层放在现代绝对算不上高,但这个时代的建筑大多不过两三层,从塔顶看下去,当真如上达天听一般高耸入云。高度原因,耳畔万籁俱寂,只有风声细微。
唯头顶一轮皎月,在两人身上洒下静谧的清辉。
祁逍忽然想到,支离平时坐在这里看月亮,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情呢?脚下就是烟火人间,家家户户的欢声笑语却传不到高高的塔顶,茫茫天地,唯自己居高孤寒,孑然一身。
他的心顿时抽疼起来,想给支离一个拥抱。然而还没等动作,就听到对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放松惬意的慵懒和一丝调侃:
“想先听我讲故事,还是做点别的?”
语气并不像心情不好的样子。祁逍扭过头去,支离舒舒服服地倚着高塔尖尖,身下圆滑的弧度一点也不硌腰,美人唇边勾着浅浅笑意,融化了冰霜清冷,让他越看越是喜欢。
“……讲故事吧。”
这么大块地方,祁逍非要挨过去和支离挤在一起。直到两人手臂大腿之间再没有一丝缝隙,祁逍才给出答案。
好吧,支离确实很了解他。如果不是在没有护栏的高空,而是回家听故事,恐怕没说几句话两人就要滚到床上去了。
支离枕着祁逍的肩,慢慢组织着语言,祁逍静静地听。人形兵器的成长经历,在这个平凡的夜里被娓娓道来。
没有想象中诉说悲惨往事的沉重气氛,支离的调子懒洋洋的,仿佛这只是宁静月下的一场闲谈。场景甚至因为温柔的月色,而显出几分诗意与浪漫。
故事讲完的时候,月亮已经从柳梢爬到了塔尖。
支离刻意弱化了叙事里负面的成分,他答应给祁逍讲故事是因为不想继续隐瞒,并非为了诉苦也不是在卖惨,回忆里种种遭遇伴随的痛苦被一笔带过,着重渲染了那些快意恩仇,强大恣意的情节。
尽管他努力想要表现自己在训练营时如何无人敢惹,成为第一杀手后又是如何风光,祁逍还是敏锐捕捉到了背后隐藏的险象环生和惊心动魄,以及惨无人道的累累折磨。
“阿离,宝贝,乖宝……”男人心疼得不得了,怜惜又缱绻地一遍遍亲吻着支离的脸颊和嘴唇,“都过去了……以后有我疼你,不会再让你受欺负了……”
自己只是倾听者。这些年支离真正吃过的苦受过的伤遭过的罪,承受过的诛心噬骨,又岂是今天三言两语能说得尽,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能抹得平的?
支离倒觉得还好,真正切肤感受痛苦的时候早就过去了,他也没有深陷其中走不出来。但被人宠爱呵护的滋味并不坏,他也乐得多享受一会儿有人关心的感觉。
沿着时间线桩桩件件讲下来,说完万蛊坑和止杀,话题不知不觉又转到了城主府。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祁逍百思不得其解,手指轻轻点了点支离的锁骨,指尖的触感细腻又温润,“他们思念的人明明就是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还活着呢?”
不久前他还因为程渚夫妇将支离当成已故长子的替代品,当成寄托亲情的容器而愤懑不已,恨不得立刻让支离和这家人划清关系。
然而现在他得知支离竟然就是那位“早已去世”的程家长子本人,心态顿时大为不同。
支离完全可以表明真实身份,名正言顺享受家人真心实意的关怀,而非对替身流于表面的情感。祁逍相信如果程渚夫妻知道亲生孩子这些年受了这么多苦,心疼一定不会比自己要浅。
支离闻言嗤笑一声,或许是想讽刺,也可能只是单纯觉得祁逍的想法好玩:“他们说什么你就信吗?”
“什么意思?程渚在说谎?”
祁逍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难道真相另有隐情?比如——支离是被故意抛弃的?
“也不能这么说。只不过,人在说话或者回忆时,总会下意识趋利避害。”
在程渚的叙述中,支离的失踪是仇家的报复,城主府从未放弃过寻找,直到六年后,终于查到了身上有相同胎记的小乞丐。
然而他们来晚一步,小乞丐已经被汀兰坊的人贩子带走,城主府的人赶到时,孩子已经被转手,再深查,汀兰坊却声称不知“买主”身份,只带来了孩子的死讯。
这才让汀兰坊被程渚一怒之下查抄,坊主夫妇入狱,独子贬为贱籍。
“嘶——”
祁逍倒出一口凉气。他仔细复盘之后,也察觉到了故事里不太对劲的地方。
程渚的叙述逻辑链乍一听非常合理。但是通过支离的视角可以得知,止杀并不是从不知情的“中介”手里买来孩子,负责搜罗拐带适龄小孩的,本身就是他们自己在燕城的暗桩。
只不过在今天之前,支离并不知道当年将他带走的“暗桩”就是曾经的汀兰坊。但这一点对整个故事没有影响。
当然,汀兰坊可以对程渚说谎,声称自己只是负责“拐”这一环的中间商,“货物”被谁带走他们并不会过问。这也与程渚的说法吻合。
偏偏他们又告诉程渚那个孩子死了。止杀当时未必不想交人,他们也不愿意得罪程渚,但程渚找来时,支离已经被送进万蛊坑,没人觉得他还能活着。他们交不出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