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末代,大乱将起。有识之士纷纷如归雁,飞去心仪之主公的帐下。
温家寻稷,少有大才,入朝后被时人誉为王佐之材,奈何以他一人之力想扶起这座将倾的大厦,终究过于勉强。温寻稷乞骸骨后,其子温慎独干脆携老父,女儿前往清寒的万州,借万州牧之权,行军阀养兵之实。
温寻稷与温慎独大吵一架,他不仅是朝之柱国,更是家之独主,一心为家为国。若温慎独一朝起势失败,远在河间的温家主家就要毁于一旦,不存丹青了!万千性命系于一旦之事,温慎独怎能如此独断,糊涂啊糊涂啊。
温慎独言自己有愧父亲厚望,慎独二字唯学会了独,从未悟出慎。而今八荒燃兵燹,皇室倾颓,正是温家拨乱反正之际,既为忠臣,与其在都城与那群老东西扯皮,何不举兵将那些魑魅魍魉伐尽,还朗朗乾坤,海清河晏。
温寻稷官场打滚多年,哪里不懂他弦外之音,只怕他所匡扶的,不是李家的王朝,而是温家的王朝!他学爱国忠君一辈子,怎会生得如此反骨的儿子!可他已经老而无力,想要教训这个敛眉不语,无声却坚定的儿子,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生怕父亲背气过去,温慎独又温言相劝,在大业崩殂前,他会去信温家划去他之名,自立门户,生死皆不牵连温家。至于绘箩,不入族谱,到时便劳烦父亲将他带回。
此话一出,让温寻稷更为跳脚。他不说还好,一说这番话惹得温寻稷大骂逆子。此举不就是让他们断绝父子关系!?
族内青年一代虽有良材美质,却无人能像自己独子这般拥有经天纬地之才。自含贞病逝后,岷儿愈发溺于公事,不仅疏忽了绘箩,也与他疏远了。
诶,温寻稷长叹一声,只道既然是他所想,那便去做吧。他这个老头子,只能在万州为他照顾绘箩。
且说绘箩,温寻稷又长吁短叹,他这孙儿幼时纯真灵巧,少年恣意风流,最爱顶撞他这个老头子,却又能逗得他哈哈大笑。与岷儿少时别无二致。若不是当年之事……绘箩,是个命苦的孩子。
一说独子,温慎独默言,他躬身长拜,有劳父亲,替我照拂绘箩。
当年绘箩与其母含贞前往琅琊访亲,遭遇流窜的叛军,他们截杀家仆,对王含贞施以暴行,意图奸污她。含贞不堪其辱当场自尽,没能欺侮含贞,叛军犹感不足,又见绘箩昳丽秀美,淫笑着扬言要把他变成人尽可夫的娼妇。
不幸中的万幸便是,偶遇田庄归来的王家孟虞,他当即让部曲剿灭叛军,救下了即将被凌辱的绘箩。
可当他接近时,绘箩却状似癫狂,大喊着别过来,王孟虞只当他受惊过度,将自己认作叛军,他心头又酸又软,温声安抚绘箩。绘箩泪痕还未干的脸露出讥笑,他称王孟虞为舅舅,分明是清醒得不得了。王孟虞内心警铃大作,常说越疯狂的人越清醒,他生怕绘箩做出什么傻事,急忙上前去,谁知绘箩也朝前扑倒他怀中,少年刚抽条,身高不过但他颈窝,小小的将自己缩成一团。
绘箩拉着王孟虞的手,探入自己破布般的锦衣中,说道舅舅,我这儿毁了。
王孟虞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赶紧抱起怀中血流不断,面如金纸的绘箩,大喊着家仆快去找大夫!
还未从丧亲之痛中走出来的王孟虞又遭受如此打击,喉头鲜血上涌,若非顾忌怀中的绘箩,险些吐血昏迷。
事后温慎独,即温岷亲自带人前往琅琊。
他与绘箩长谈一夜,期间屋内数次传来打砸声,怒骂声,让王温两家的家仆都胆颤不已。事后,他沉着脸出来,身后的绘箩规规矩矩向外祖等人道别,同温岷,母亲的骨灰一起上了马车。
火葬名声并不好,温慎独对外宣称妻子尸体无寻,于是立了衣冠冢,幼子之尸万幸寻回,带回祖地下葬。
从此,温璟,温中道一人泯灭于世间。只剩一个张扬跋扈,弱不胜衣的温家小姐温绘箩。
性情大变的温璟动辄打摔东西,辱骂下人,温寻稷有时也会心生不满,但转念一想独孙的遭遇,又是万般气叹,不愿多责。
温璟对祖父万般敬重,甚至说得上孺慕。许是失了命根的缘故,温璟的身量一直停留在舞象之年,穿上女装倩丽胜春,也毫无违和。
一身罗衣的温璟如乳燕投林,直扑入温寻稷怀中。他拿出新绣的帕子,咯咯笑着说送给祖父。帕子上绣着梅竹兰菊四君子,针脚有些粗糙,但一眼便知绣者的用心。帕眉处还有温璟仔细绣上的温寻稷三字。
温寻稷眼眶泛红,步履有些阑珊,他抱着孙儿,一时无言。温璟曾对他说既然做了女子,那便学女子该学的东西。反正那些经义着作,他被父亲压着读,早也读腻了。
温岷当初的决断,是他与温岷商议后一同决定的。到头来还是儿子替他担了黑锅,一时权宜之计,让他们父子二人彻底离心。
祖父怎么了,温璟趴在他肩头,目光盈盈。
温寻稷摸了摸他的头,说祖父老了,总爱多想。
…………
温岷在万州经营得风生水起,广纳贤士,礼贤下士,一时名声鹊起。随着温寻稷的退出,王庭正在加速分裂,各地的宗室都蠢蠢欲动,秣兵厉马。
随着温岷势力不断扩大,有势力前来结盟,欲结秦晋之好,求娶绘箩,从此两家亲如一家,平定四海指日可待。
不想温岷脸色沉黑,与使者不欢而散。
他方回书房,便看到自己闲暇时的练笔被揉成一团,画作被墨汁玷染,糊成看不清的浓黑。温岷摇了摇头,一定是方才谈话被温璟听到了。温璟将他这捣得杯盘狼藉,定是要自己去寻他,给他解释清楚。
温岷到温璟书房前,温璟也在作画。他端详画作许久,蓦地福至心灵,这副画美则美矣,笔触与父亲别无二致,让他怒由心生。他撕碎画纸,扬了笔墨,气冲冲地正要夺门而出。
谁知一时不察,正巧撞入温岷怀中,猝不及防松香扑面,而他满头步摇银簪,如冰壶掷地,铃铃作响。
温璟怒而抬头,谁料目光所及,尽数是温岷俊逸出尘的眉眼。来人是温岷,让他怒火更盛,几欲拂袖而去,却被温岷呵止。
坐着,既见父亲,不行礼也罢,径直离去成何体统!温岷从不惯着他,擒住人,强制他坐好。
衣衫凌乱的温璟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愿说话,心想这次来必定又是让他为了他的霸业牺牲。温岷见他不言不语,若有所思,心头一跳,生怕他为了忤逆自己,执意要嫁人。语气都带着些急促,说此人胸无点墨,偏爱狐媚,不能托付,就算温璟想,他也不会让温璟嫁过去的!平时岿然不动的温岷,此时似乎隐隐动了怒气,他反而率先甩袖离去,让温璟不许乱跑,就在州府侍奉祖父。
温璟以为他不满意这份婚事是因为求娶之人对他势力毫无帮助。
他心乱如麻,打砸了许多东西才气顺。
回到书房的温岷左思右想,也格外烦躁,他决意找温璟说清楚,他再怎么破落不堪,委身襦裙,但他终究是温慎独之子!对天下,他势在必得,而温璟作为他的独子,也是他温慎独唯一的继承人。一时做女儿情态也罢,但嫁人,他绝不应允,天方夜谭!
温岷打定主意要寻温璟打开天窗说亮话时,温璟却在屋里喝闷酒。他原是高门嫡子,家族西席开蒙早,他也聪敏好学,早早通读四书五经,为温家嫡系一脉赚足了脸面。
时人美誉不胜枚举,而今……温璟越想越难过,脚下又多了一个空坛。温家规矩重,他出事前不沾酒觞,出事后更是被精细养着,从未喝过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