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我恨透了自己的骄傲。
事实上我并无任何骄傲可言。我的爸爸不要我,我的妈妈憎恶我,我的弟弟想干我。我唯一拥有过的,被我亲手放弃的,幡然醒悟才惊觉那能够称之为爱的,已在我的掌心烟消云散。
一切代价只为追求自己的骄傲。
我无法忍受成为一件陪衬品,尤其是作为萧逸那样优秀男人的陪衬品。我想站在他身边,以平等优越的姿态,绝非归属。
弟弟偷偷转钱给我的事情终于败露,被他妈赶出来,又切断了经济来源,昔日挥金如土的大少爷,如今只得放下身段挤入我小小的公寓,霸占一张并不算舒服的弹簧沙发床。
入夜后无聊,我们玩大富翁,他提议喝酒,以酒代罚,其实我戒酒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但耐不住气泡酒甘醇甜美的诱惑,欣然答应下来。原本我想,4度而已,顶多算酒精饮料,谁知今晚运气太差,屡屡走到对方购置的房产格里,赔光了钱不说,还害得我全程抱着酒瓶猛灌,很快一大瓶就见了底。
胃部空空,这下倒是喝酒喝饱了,我窝在沙发里轻轻打了个酒嗝,酒精与水蜜桃的回甘充溢着鼻腔内部。
“酒都被你喝完了,下把再输,你拿什么来抵债?”弟弟笑眯眯看我,修长手指把玩着骰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掂量着,眼里闪出想入非非的光。
“切,下把我逆风翻盘一轮回本,看你到时怎地痛哭。”我斜斜睨他,思忖着迟迟不肯扔下骰子,掷骰有风险,入局需谨慎。
见我这般谨小慎微,他又提议道:“要不你那辆法拉利借我玩两天,反正丢仓库里也没开过,有市无价的限量款,光摆着看多浪费啊。”
“我前男友亲笔签名还留在车框上呢,你看着不膈应?是谁最初信誓旦旦地说,只要萧逸还在法拉利车队一天,自己死都不会看这品牌的车一眼,嗯?”
“姐姐你还真是小气鬼,借台车而已,搬出你前男友干嘛?”他悻悻笑起来,有理有据开始翻旧账,“也不想想,当初你来纽约学费谁替你交的?从布鲁克林搬到曼哈顿房租又是谁替你交的?你自己当模特挣的那点钱够零头吗?也就骗骗你那位前男友,装出一副励志独立的鬼样子,背地里跟我伸手要钱,要得那叫个理直气壮。”
我噎回去:“你给的心甘情愿,不是吗?拜托诶大少爷,麻烦你认清现实,现在你借住我家,我没收房租水电已是大发慈悲了。”
“喂,我被赶出来,还不是为了你?这些年挪我爸的钱供你读书供你出国,我妈把我骂得都快扣上贪污公款这项罪名了,差点扭送警局,现在你撇得一干二净,有没有良心啊姐姐?”
他倒是委屈起来,我干脆快刀斩乱麻:“欠条呢?借款证据呢?有吗?”
他瞪大眼睛:“我去,姐姐你这是摆明了赖账啊!”
我朝他无辜地眨眨眼睛,言下之意,那又怎样?
其实我知道那些钱他不会让我还,我也从来没有对他的慷慨施舍存过一丝感激之心,因为我知道,这是自己应得的,这是他们全家欠我的。
或许有人会觉得我是白眼狼,我也不会辩驳,实在没有必要。
很多很多年前,当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是私生女,当我第一次见到生父,低声下气向他讨要生活费的时候,我站在书房里,受着这个男人与他正妻的冷眼,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像甩掉昂贵西装袖口上不小心沾到的一粒灰尘。
“以后别来了,给别人家看见了影响不好,钱会打到你妈卡里的。”
豪门秘事讳莫如深,世家恩怨纷乱如麻。
我低着头,余光瞥向窗外,看见花园里那个小小的男孩,我的弟弟,家族唯一承认的血脉,正儿八经的少爷。
他在荡秋千,脸上挂着的笑一如那日午后艳阳般灿烂,身旁是两个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荡起落下的每一道弧度,生怕出什么差错。
他是名正言顺,而我必须躲躲藏藏。
再长大一点,我的妈妈非常好心地告诉我,在我出生前她曾经尝试药流打掉我,但没成功,作为一个胚胎,我的生命力顽强坚韧到了可怕的程度。她也时常乐于帮助我认清自己的定位:“你就是讨债鬼,懂吗?”
对于“讨债鬼”这个称谓,一开始我听进去还有些难过,随着年岁增长,便不太在乎了,或许是麻木了,毕竟再难听的话也听得不在少数。我从不否认,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向这个世界讨债,讨回应得的一切。
于是下一次当她再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对着她笑吟吟:“是,我是讨债鬼。”
晃了晃指间夹着的银行卡,轻蔑又不屑地望她一眼:“没有我这个讨债鬼去讨债,你能舒舒服服坐在这儿捞钱?”
原来我的出生,当真是一桩没有任何人期待的意外。因此我从来都不过生日,小时候想着过,但没得过,长大后也就习惯了。
这段往事回忆起来令我失神,偏偏弟弟不识好歹,阴阳怪气:“发什么呆?不会又在想他吧?”
“哟我说,你能不能争气点,你妈是第三者,你也要继承衣钵啊?人家都他妈结婚了,你还想继续送上门啊?”
“你管得着吗?”目光凉凉扫过他的脸。
“我管不着?”他冷笑起来,“别忘了你这条命是我捡回来的,没有我你早死了。”
“高考前一个月你躲家里自杀,是我发现的你,是我喊的救护车付的医药费。也是我每天放学到医院给你带功课讲题目,住院半个月你亲妈没露过一次面,是我一勺一勺喂你喝鸡汤,晚上你害怕一个人不敢睡,是我搬过来申请陪床,给你看点滴叫护士。我对我亲妈都没这么尽心尽力,我把你当祖宗供着。你呢?你怎么回报我的?”
“你在病床上,亲口答应我,我们大学报考同一个城市。我信了,结果你最后一天偷偷改志愿,录取通知书下来,我们一南一北,你故意的对不对?从小到大,你就是糊弄我,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利用完我,一脚踹开。”
我笑起来:“又不是我逼你喜欢我,你自己想乱伦,我可不想。”
既然翻旧帐,那不如把当初的帐原原本本翻清楚。
“我出院那天,你妈到医院闹,她难道不知道你是什么心思吗?她只骂我一个人,骂我勾引她即将高考的儿子,却不问问是不是她儿子纠缠着我不放。”
“难道我就不是即将高考吗?这么多年,我恭恭敬敬喊她小阿姨,没有情分也有一点点情面在吧,哪怕马路上一条丧家犬,都不至于被她那样当众羞辱。狗挨了打挨了踹,会咬回去吧?”
“她去学校,说我住院是因为打胎,打谁的胎?打她儿子的胎吗?高考前一周,我手上缠着纱布,拿着自杀未遂的诊断书,在校长、年级主任、班主任、任课老师面前,一个个解释过去,他们信了。可同学呢?高三整整十五个班,一个班五十多个人,还有高一高二,还有国际部,我难道一个个解释过去吗?”
他愣在面前,笑着笑着我的眼泪掉出来:“所以到最后我说了,我打的就是你的胎。”
“学校里谁都知道,你从高一开始追我,这下子你如愿了,不仅搞到了我,还搞得我为你打胎,多有面子,嗯?”
“你知道还有谁如愿吗?”我凑近他呆滞的脸,阴恻恻地笑起来,“还有我。我不在乎什么真相什么名声,看着你妈难受我就开心了。”
那段时间我亲眼看着他的妈妈,追着家长们解释,解释她的儿子没有把女同学肚子搞大,解释一切都是我在胡说八道。她根本不敢说出我的身世,我是她儿子的亲姐姐,她怕极了这个秘密,将给她至高无上的家门蒙羞。
而我所需要做的,便是一言不发,静静欣赏她自乱阵脚。没有人会相信,一个高三女生宁愿牺牲自己的名声,只为成全一场胡说八道。
【3】
又想起萧逸,大学那会儿一腔孤勇为了我打架,默默背下处分,只因为听到了一点点关于我的不好的流言。他并不知道,我的小半段人生已在流言蜚语、谣言谩骂的激流中浸埋了多年。
他像是光,照进这场无边深邃的谣言黑幕,奋力撕裂开一道缝,又用他坚定有力的双手将我从这道裂缝中小心翼翼地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