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吃醋,只是觉得他很可怜。像一个小男孩在雨中哀哀地哭,可能是迷路,也可能是被抛弃,但他倔强地避开路人的伞,来证明自己并非走投无路。
“萧逸,为什么不肯放过自己呢?”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如果你真的想让我忘记你,那就不会每次都玩这套藕断丝连的把戏。”
他一针见血,我装傻充愣,干脆起床梳洗,幸好有先见之明,在行李箱里准备了长袖衬衫和曳地长裙。
出门前我问萧逸要不要一起喝咖啡,他气鼓鼓地非要抱着我的枕头赖在床上,我只能独自下楼。刚在咖啡厅里落座就看见他女朋友走过来,我暗自庆幸,不是被捉奸在床,那种尴尬场面我实在懒得应付。
二人干脆拼桌,她率先开口:“你究竟回来干什么?”
萧逸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昨夜我答他,我来攻城,来略地,来强取,来豪夺。可当她的面再用这套说辞,未免太过嚣张,人生在世,多点圆滑为好。我转开话题:“不如问我何时离开,就在明天。”
“你很傲慢。”她给我定性。
几年前好像也有人这么说过,我笑笑:“天性如此,吃过不少苦头。”
“我在萧逸身边,满打满算快两年,见过队友见过朋友,也见过他的养父。所有人都知道他身边人是我,可每次聚会闲聊,大家最爱谈论的依旧是你。他们提起萧逸,必定提起你,说你怎样伤透了他的心。他们总对我说,小嫂子还是你好,萧哥就靠你来拯救了。”
“可他们不知道,我和他在一起的前提,是必须容忍你的存在。哪怕你一年只和他见一次,我也怕得要命。”
我看见恐惧在她眼底慢慢绽出根芽,春生夏长,或许不日会成长为一株参天大树。但我相信她终有一日会懂得,如何将这棵大树连根拔起。
“我喜欢你,因为你没有那么像我。”
“我讨厌你。”她直言不讳,“你是恶劣传说。你与萧逸,萧逸与你,这两个名字缠在一起,一团乱麻,这辈子都不可能分开,除非所有认识你们的人都死掉。”
她说讨厌时气鼓鼓的模样,像极了小孩子,而我此生都无法再流露出如此天真的神情。她说的话也很小孩子气,没有故作成熟,也没有生硬模仿,是本我的真实流露。我喜欢这种原原本本的真实,天知道此前我在萧逸身边见过多少拙劣仿版,害我一度误会他是不是有什么收集癖。
有的女孩子难以避免地陷入了一个误区,以为萧逸喜欢我这个类型,纷纷尝试着靠拢。但画皮画骨难画我,倘若她们知道唯有痛苦才得以造就今日的我,还会如此前赴后继吗?
用艺术一点的语言来形容,应该叫影子。这世上最令我费解的一件事,就是原本能够直立行走的人,心甘情愿成为别人的影子,躺倒在脚底。一个人拥有一个影子就够了,那就是她自己,太多影子会让我以为我是个吃影子的怪物。
没有人想当怪物,我也不例外。
我们的座位在窗边,偏过头便能望见楼下车水马龙人潮如织,午后阳光极盛,街道都仿佛镀了金,闪闪恍人眼,我已经很久未能在这样的好天气里,以这样的角度俯瞰一座城市了。
曼哈顿的楼层很高,但每次望向窗外,迎接我的,不是灰蒙蒙的云,就是淅沥沥的雨。楼下永远在堵车,喇叭混杂着f**king的友好交流,仿佛穿透几十层空间与双层玻璃,清晰地落在我的耳边,再与我心中无数句f**king交叠融合,演绎一曲雨天二重奏。
我连视线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落,想找一处干燥之地,避免这潮湿拥堵缠绕着视线攀爬进我的眼眶。红绿灯闪烁转换,行人脚步匆匆,伞顶挨挤着遮住一张张麻木的脸,总令我想起庞德着名的那首诗——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在这样一个明媚天气里,我望着窗玻璃中的自己,率先想起的却是红颜枯骨四个字。
我不是眉眼讨喜的女子,太过清冷,所以总是妄图用极艳极深的红唇来添补气色。
红唇之下,一滩烂泥。
而坐在对面的她,眉眼舒展,顷刻间便能漾起嫣然笑语的模样。脸颊生有一对小小酒窝,笑起来仿佛酿着一壶甘醇美酒,柔甜芬芳,一醉人心。
可现在,酒窝干涸了,她突然在我面前,茫然落泪。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回来了?”
足够心碎的请求,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片刻前她还那么真诚地厌恶着我,我还是比较习惯真诚。
“为什么呢?”我呷了口咖啡,“这里是我的祖国,你让我永久禁入,总得有个理由吧。”
她双手交叠,认真道来:“你可能不知道,我和萧逸在一起的第一年,过了三次生日。第一次我的,第二次他的,12月他又过了一次生日。我问为什么,他解释太忙,忘记自己生日派对已经办过了,我不信,也不敢细问。后来我才知道,12月的生日,是你的。”
“第二年我问他是不是还要过三次生日,他干脆把自己的生日派对延后,挪到了你那天。11月23日拖到12月中旬,你知道那天晚上大家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吗?又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吗?”
“那是我和萧逸第一次吵架。他说你一个人在美国,你是不过生日的,也没有人想起来给你送祝福,你太孤单了。他想让属于你的这一天热闹一点,起码心里热闹一点。”
她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将过往不敢言的不满彻彻底底地倾倒出来:“你们既恶心又残忍,小心翼翼欲盖弥彰,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们相爱。你们以为自己的爱情感天动地吗?所有人都要为你们的故事流泪吗?”
我想起某个遥远的深夜,萧逸承诺过会陪我过以后的每次生日。我以为离开后便不作数了,原来他还记得。但凡有一个人记得,那一天便不至于太过冷清。
“你心里热闹了吗?”她望我,眼泪直直落进咖啡里,“你现在才知道,是不是很感动啊?是不是恨不得立马跑回套房抱着他,跟他说,会留在他身边啊?”
实话是感动有,但不至于当场失态。我不说话,静静等待下文。
“可你别忘了,我和他已经订婚了。”她朝我扬了扬手上的戒指,像只突然亮出利爪的小猫咪,轻声道,“到时候大家都会知道,你抢的不仅是别人男朋友,更是未婚夫。反正你大学时就有插足前科了,还和系主任关系暧昧,你的情感履历还真是丰厚啊。”
“你是名副其实的惯三,臭婊子,对不对?”
她骂我时的声音刻意压低,仿佛说出这几个词的她比我还要难堪。
我不得不点头:“你说得都对。”
“我知道你挨骂挨惯了,可萧逸呢,你置他于何地?他那么骄傲的人,清清白白一个人,为了你,被人在身后戳脊梁骨,你还要把他往水里拉得更深吗?非得所有人都指着他的鼻子骂薄情寡义,摒弃廉耻,你才高兴吗?”
“就算你们俩不理会所谓的名声,可是叶伯父那一关,你过得了吗?老人家思想传统,身体也不好,这种事情捣鼓到他面前,你猜会是什么后果?”
提到叶传的时候,窗外热烈的阳光突然照到她指间的钻石,折射出异常璀璨的光芒,差点闪瞎了我的眼。我偏头避其锋芒,在心里暗骂萧逸,这个混蛋对戒指还真是舍得花钱。
叶传的名字好似倚仗,她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安然地对我笑:“当初萧逸没和你一起走,原因你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吧。为了照顾病情加重的叶伯父,他选择留下来,也就是说在你和责任之间,他选择的是责任。”
我想起毕业前的那个夜晚,萧逸问我,为什么你就不能为我迁就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