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守约揽了铠于窗边落座时,楼下才刚咚咚咚地敲响预示着武林大会开幕的鼓声。
订到昭然楼三层视野最好的天字间并没费朱雀尊上什么功夫,但如何编个合理的缘由、顺理成章地拐铠跟他来昭野,才真正让百里守约犯了难,伙同百里玄策绞尽脑汁地编了几十个理由又一一否决,好不容易想到个靠谱点的打算实践,谁知他这边刚开口提“不如我们去昭野”,连编好的理由都还没张开口,那边铠已经品着茶,毫不犹豫地点头答了句“好”。
百里守约感动得七荤八素,当即亲着人就要往桌上压,衣服扒到一半,正赶上百里玄策出了主意后不放心、跑过来刺探“敌情”,三个人面面相觑间,铠无地自容,只差遁地。
百里守约把目瞪口呆的弟弟支走后,又搂了人好说歹说劝了半天,再三保证百里玄策绝对已经成年了所以他们两个人亲热并不会带坏任何一个小朋友,才终于又回归正题,接着共赴云雨。
思及此,百里守约望着中央印了方正“武”字的擂台,出神地溢出一声轻笑。
“你在笑什么?”他望向窗外的目光太过于柔情,让铠也不由好奇起来,但当他顺着那人的视线望过去时,就只看到视野正中那个偌大的比武台,之上除了两个击鼓的彪形大汉外,并无他人。
“没什么,想起了一些事。”百里守约看向他,眼神中的柔和未减半分,甚至还多了些许隐忍的炽热。
铠被他看得面红,轻咳一声,转过头去盯着窗外。
百里守约兀自盯着铠,又出了一会儿神,直到震耳欲聋的擂鼓声骤然停止,铠也被他看得越来越不自在,才如梦初醒般转头望向窗外,启唇低声道:“阿铠,开始了。”
百里守约不对劲。
那位姓岳名昆的武林盟主在擂台上叽里呱啦说个没完的时候,他还一切如常,之后开场表演、跟之后其他几人上去比试的时候,他也仍是一派平静,但当那位号称岳盟主的入幕之宾、名为莫枭的青年人轻巧地飞落在擂台上,引发一阵阵叫好的时候,铠便明显地感觉到了,百里守约很不对劲。
铠并非师承朱雀楼,目力身法并不及百里守约,更擅长近身作战,故而隔着三层楼的距离,他看不清莫枭的脸,但却从他与人比试时的一招一式间,明显地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莫名熟悉。
那人身形轻便,衣袂上下翻飞,躲避对手的攻击时仿佛戏耍对方一般,常让他的对手如无头苍蝇般摸不着半片衣衫,最终发了火提了武器盲目地猛冲过去,却正如瓮中之鳖,反被他轻松一招擒下。
场下又爆发出一阵如雷喝彩声,铠能感觉到,一向冷静自持的百里守约此时虽还执盏饮茶,面上挂着一成不变的笑,实则心乱如麻、如坐针毡。
他在紧张什么?
不露声色地看楼下那玄发白衣的莫枭又打败一个挑战者,铠抿唇,感觉身旁人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他是……怕他会输吗?
一个想法跃然跳入脑海,随即便在他心上扎下了根,如肉刺般,带来莫名又剧烈的憋闷与不爽。
那百里守约此行,是专程来看他的吗?
如有默契一般,那立于台中的白衣人仰起脸,正望向此处,铠不确定他是否与自己对上了视线,但却能笃定他的目光对上了百里守约的。
因为他身边那人,即便外表看来仍波澜不惊,但与铠过于相贴的距离,还是轻易便让铠捕捉到了他在那片刻间的陡然僵硬。
而铠几乎是在那一刻蓦然想起,莫枭那飘逸灵动的身法,跟那不紧不慢却招招精准的出手方式,倒是像极了——
百里守约。
如果说方才他还能强装淡定的话,当铠突然一声不吭地踩了窗沿,直接从三楼一跃而下落在擂台上时,百里守约几乎完全失了惯常的冷静风度,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尽管那瞬间很想跟着跳下去把铠直接拉走,但那人在落地后回身望向此处的冷冽眼神却生生制止了他,百里守约不知道他能否看见自己此时的表情——想必不会太好看——而铠已然转过头去,执剑向擂台对侧悠闲立着的莫枭拱了拱手。
与方才不同,百里守约再没半分心思在其他人身上,目光瞬也不瞬地紧紧追随着铠,生怕他突然从眼前消失似的。
而身处擂台的铠拔剑挥过去的时候,却明显感觉到了异常——这名为莫枭的年轻人对上他时,并不像之前那般一直以守为攻,反倒是主动出手,招招紧逼,甚至,直捣要害。
他想要自己的命。
电光火石间骤然认清了这一点,扭身躲开直刺心脏的一招,铠咬紧牙持了剑,也不再如方才那般点到为止地被动防守,而是转守为攻,以更为猛烈的进攻势头,来化解对方招招致命的攻击。
莫枭实力并不如自己,铠可以肯定,但他却逐渐觉得力有不逮,而这原因与其说来自于对方的压迫,倒不如说,完全来自于他自己。
手中的剑还在挥,他却逐渐支配不了自己的肢体,仿若野兽般全凭本能行动。脑海中骤然挤入许多不属于他记忆的片段,排山倒海般吞噬了他的思绪,恍惚间,他看见猩红的血月,堆积如山的尸体,永无止尽的鲜血,少女嗜血的剑,和那双哭泣的眼……还有,那张狞笑着的男人的脸。
剑尖骤然没入人体发出噗嗤声响,潮湿滚烫的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洒了他一脸,铠震惊地抬头,被鲜血染红的眸子却只看到面前那人模糊的脸,和无比清晰的,嘴角那抹残忍狰狞的笑。
杀了他。
记忆中那张可憎的脸与面前人的终于全然重叠,感觉到不知为何的坚硬铠甲覆上肢体,铠被无尽混沌吞噬的大脑里,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
必须要,杀了他。
“怪物!”
“杀了他!”
“快杀了他!”
百里守约对四周嘈杂的呐喊置若罔闻,挡在莫枭身前,专心抵御来自面前身披魔铠的人暴戾的进攻。
是他没能来得及。
即便变故发生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掷出暗器,却也只打偏了铠直刺向莫枭心脏的剑,没能阻止那剑尖穿透莫枭肩头,反喷了铠一脸的血。
好在当那人被魔铠完全覆盖的一瞬间,百里守约已经从楼上飞身跳下擂台,拦下了他再次刺向心脏的那一剑。
若论近身搏斗的机巧,连朱雀尊上对上铠,也只能甘拜下风,好在他如今已然丧失理智、技巧全无,只知盲目向莫枭挥砍,数招间,反而还让百里守约逐渐寻到了破绽、转占了上风。然纵使铠此刻已完全被冷硬的盔甲覆盖,他仍不敢贸然出手,生怕伤着了内里那人,只能一手抓了莫枭未受伤的肩,拎带着他躲避杀招,与那煞气有余、却灵敏不足的魔铠满场周旋。
“尊上收了在下的令牌,还依其中手信特意来寻在下,”莫枭被他扯着东躲西藏,虽屡次死里逃生,却难免被锋利剑气划得伤痕累累,但即便如此,还是主动跟百里守约闲话道,“如此记挂,当真令在下受宠若惊。”
冷哼一声并未接话,毫无怜惜地扯了莫枭的衣领,把他要害处从铠剑下移出来,任由剑刃划破他的肌理,百里守约偏头,见那人因疼痛泛了冷汗的脸,面色不善地沉声道:“既是你害他如此,现在有何法可解?”
“连神通广大的朱雀尊上都拿他没辙,嘶——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比起百里守约的急切,屡屡命悬一线的莫枭倒显得逍遥,他注视着迎面攻来的魔铠,脸上又一次现出狰狞笑意,“呵……不如等他体力耗尽而死,自然便解。”
“他若真活不成,”百里守约闻言蹙眉,拽了他衣领的手一拧,转瞬便掐在莫枭脖子上,“我倒不如,现在就送你去死。”
那人虽仍在帮他躲避攻击,收在颈上的手指却渐绞紧,再一次直面那红眸中燃起的疯狂,莫枭只觉头皮发麻,兴奋异常。但氧气正快速从肺部抽离,窒息让他双眼迷离,只好试图掰开百里守约的手,从喉咙勉强挤出点声音:“一、一刻钟……自然……便好……”
百里守约蔑嗤一声,放开钳锁的手,又改为抓他的衣襟躲闪。他暗自估摸了一下时间,约近一刻钟时,果然铠劈面而来的攻击变得迟缓了许多,而在某一次进攻后,面前的魔铠脱了力一般,向后轰然倒去。
毫不犹豫地松了手,把遍体鳞伤的莫枭掷在地上,百里守约闪身过去,在铠倒地前把人稳妥地收入怀中。那魔铠正化作点点蓝色光斑消散,他垂下头,极尽怜惜地抚上那随之露出的、如纸般苍白的英俊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