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场雨夜的车祸中,安欣比高启强伤得更重,却比高启强醒得更早。
他在车祸发生的瞬间就晕了过去,是在大约半个小时之后,被雨水接二连三摔落在车窗上的声音吵醒的。他醒的时候,额头处流出的血将他的左眼黏得睁不太开,视线受阻,周遭又太过安静,他确实慌乱了几秒,下意识抖着声音叫了声老高,却没有得到回应。
就像是戴着眼镜找眼镜的人一样,他连着喊了好几声,急到想要推开车门下车去找的时候,才发现高启强的脑袋就压在他发麻的手臂上。
高启强躺在他的臂弯里,很乖,呼吸倒是平稳,就是怎么叫都叫不醒。他借着打火机的一点光亮粗略地查看了一下高启强的伤势,还好不算严重,应该只是后脑勺撞到了哪里,伤口不大,而且血也已经止住了。
他捋开高启强的刘海,额头顶着额头试了试温度,确认了没发烧,这才将自己的胳膊抽出来,谨慎地托着高启强的圆脑袋,让昏迷中的爱人靠到车座上。他艰难地从衣服兜里掏出手机,打给了安叔,一边在自己身上摸索着检查自己有没有缺胳膊少腿,一边向安叔说明情况。他原本的叙述还算冷静流畅,但当他汇报到一半,手摸到那个空荡荡的腰间枪套的时候,他的声音就卡壳了。
“叔……”他的喉结滚了个来回。“我可能,要有麻烦了。”
布满裂纹的车窗外大雨滂沱,雷声轰鸣,为他的这通电话添上了一曲不大美妙的背景音。
他失血过多,全靠毅力维持清醒,硬是撑到安叔带着人来了,才放心地合上了沉重的眼皮。安长林看自己这个没出息的养子都这样了还和副驾驶位置的男人十指紧扣,气得骂了句装什么大情圣,没好气地让医生把他俩的手掰开了。
然而,当他再次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时,那只柔软厚实的肉手,却又回到了他的掌心里。
高启强握着他的手,脸色苍白到能看出青色的血管,无神的目光看不出落在什么地方,连他睁开了眼睛都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还是他轻咳了一声,高启强才骤然回神,又惊又喜地红了眼眶。
“安,安欣,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你昏了一整天,我……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照过片子了,医生说你没有大碍的,你别怕……我,我去叫护士……”
“不急。”
他刚发出两个音,就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吓了一跳。高启强扶他坐起来,手忙脚乱倒了杯温水,让他先润一润喉咙。
安欣喝完水,放下杯子,又握上了高启强的手,握得很紧,很用力。
“你呢,你有没有拍片子?”
“拍了拍了,我没有事的,安欣,我没事。”高启强也用了些力气回握他,手指微微发抖。
高启强是想把自己常用的笑容挤出来的,但他尝试了好几次,嘴角都没法抬到该有的位置。终于,他放弃了,他的眼帘颓然垂下,几滴猝不及防的泪水打到了安欣的手背上。
“安欣,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父母是怎么死的。”
他低着头,轻轻地说。
“是车祸。我爸开车带我妈,酒后驾驶,两个人都没活下来。我妈当场死亡,我爸他……在医院抢救了好几天。那几天,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老天保佑,他一定不要活下来。”
“我妈很好看的,但她的尸体,一大半的脑袋都烂掉了,死得特别惨。我偷听到了警察的话,一个警察说我爸一定是在对面的车快撞上来时向左打了方向盘,这样车会向左转弯,来车直接撞上的就是副驾驶那边,另一个警察说,也可以理解,毕竟生死面前,人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要保全自己,哪还管得了别人。”
“我好恨我爸。他没钱没能耐,我妈嫁给他,就是因为他会说好听话。无数次,安欣,他无数次对我妈说,爱你,喜欢你,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为你去死都可以。结果怎么样,他把我妈推出去当肉垫啊。从那以后,我对自己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什么爱不爱,喜不喜欢,都是假的,我一个字都不要信。”
“所以,安欣啊……”
高启强脊背弯下,头埋得更低,湿润的眼睛贴到了爱人青筋隆起的手背上。
“……你当时为什么……要把方向盘往右打呢。”
你这样,实在是。
太他妈的蠢了。
为什么不能让我好好地,纯粹地,从一而终地,不喜欢你啊。
半晌,男人缓缓抬起另一只手,宽大的手掌摁到了他的发顶,温和地揉了揉。
“是本能。”安欣郑重地说。
想让你活下来,是我的本能来的。
他能感觉到手背上冰凉的湿意,他当然知道他的爱人并不单纯,示弱与讨好从来都是半真半假,但起码,他能确定,高启强此刻为他而流的眼泪是真的。
“老高,好了老高,别哭了……”他哑着嗓子,把高启强湿漉漉的脸抬了起来,俯身倾压过去,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就在他快要吻到那双肉乎乎的嘴唇时,一声带着怒气的冷喝,打破了此刻的暧昧场景。
“现在都乱成什么样了,你小子还有心思在医院度蜜月啊?!”
高启强耳根一热,原本是想第一时间把安欣推开的,手掌都抵上病号服了,却摸到了下面的绷带。他触电般地收回了手,就这几秒的犹豫,就让恬不知耻的太子爷趁机贴了上去,在他的肉唇上嘬出了响声。
高启强这下连脖子都红了,他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局促地转过身,搓着手向着来人叫了声孟局长。孟德海站在门口,板起的脸上没多少表情,高启强向来识趣,他微微鞠了一躬,小心翼翼绕过孟德海走出了病房,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走远,孟德海这才将眼神分了一些给这不省心的半个儿子,要不是看这小子脑袋上有伤,他真恨不得一巴掌上去。
“我是真看不出来,那个小高到底哪里好,让你迷成这个样子。”
安欣耸耸肩。“都看不出来才好呢,您要是看出来了,迷上小高的不就是您了吗。”
孟德海被这臭小子的歪理气得吹胡子瞪眼,巴掌都扬起来了又忍着怒火放了下来。他在安欣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揉了揉眉心,叹息了一声。
“局里埋的那颗钉子,查出来了。”
安欣的表情沉了下去。“是谁。”
孟德海先抬起手,安抚似的压了压安欣的肩膀。“……是你们队长,曹闯。”
安欣的心脏重重下坠,放在被上的手也开始不听使唤地发抖。在他刚进入警队的时候,很多同事对他这个来基层镀金的太子颇有微词,是曹闯力排众议,将几个难以侦破的案子交到了他手里,让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他的风评才逐渐好转,张彪等人也对他心服口服了。可以说,曹闯对他有知遇之恩,也从来没因为他的“关系户”身份对他另眼相看过,对他来说,曹闯,不仅是他们的队长,更是他信任尊重的师父。
“你安叔接到你的电话之后,返回局里,对着几个知道你回程路线的人说了你的伤势,夸大了一点,说你生命垂危,有可能救不回来。当时曹闯的表现最不对劲,表情看着不像是担心,倒像是愧疚。你安叔把他带出去盘问了一轮,他先是一个劲地说不可能,又说是自己害了你,没多久就交代了。但他只说自己是和徐江有利益输送,收了黑钱,不承认自己和赵立冬有关系。”
安欣揩了把脸,低声说,“师父他……不是图钱的人。我猜,是赵立冬许了他什么。他现在不供出赵立冬,应该还是,顾忌着赵立冬上面的人。叔,我看黄翠翠的录音笔,咱们得继续找。”
不出意外的话,他的两个叔叔明年都会升迁,赵立冬许诺给他师父的,想必就是空出来的副局长的位子。
一年的师徒之情,到底是比不上一辈子的功名利禄。
“老曹近期要接受调查,我本来是打算让你来做这个代理队长的,但你身上现在压着丢枪这个事,不能做出头鸟。我看,这个临时的队长就让李响来当吧。”
安欣向来不在意这些,说了声好,就疲惫地躺回了床上。反正徐江派来的人,拿了他的枪,本来就是想打压他的。无所谓了,等陈书婷配合他们扳倒徐江,也不怕枪找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