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插满管子的李响,还挺好笑的,
起码高启强进了病房之后就忍不住笑了,笑得眼角荡漾出细褶,一边笑一边拖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随手把拎来的纸袋放到了椅子旁。他穿了身绛紫的西装,衬衣衣领敞开,波点领巾正好遮住吻痕。这么张扬风骚,一分也不像是来探视病人。
“李响你知道你这样像什么吗?”他看着那张埋没在鼻饲管下的,没什么血色的脸,弯着眼睛说,“像螃蟹。”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说给你做葱油蟹,那个绑蟹的绳子,绑得特别紧,我手都勒红了,你当时怎么说来着,说螃蟹缠那么多绳也挺可怜的。你看,现在轮到你缠一堆管了。你可怜螃蟹,谁可怜你啊?”
他帮没有知觉的男人掖了掖被角,将纸袋里没打完的粉毛衣掏了出来,毛线球放到床边,离李响的手指很近。
“我不懂医学的,我也不知道,你现在还能不能听到我讲话。你的同事来看你,估计也都是捡你想听的说,那也就只有我这个坏人,能跟你说几句实话了。”
他织毛衣的技术确实不好,又短又肉的手指在毛衣针和毛线中间绕来绕去,好不容易才起好针。
“我现在啊,顺风顺水,步步高升。当然了,建工集团的董事长也不是那么好做的,还好有赵立冬愿意给我保驾护航。姓赵的尺寸不错,就是技术一般,估计在床上都是别人伺候他。”
织好一截,他觉得织得有点松垮,穿上去要漏风,又把那段拆开重新织。
“反正我跟他上床,也不是图他能把我弄爽。我们卖淫的,不挑客人技术,就挑客人的钱包。你那举报,什么用都没有,赵立冬现在在京海照样横着走,孟德海都要避一避他的锋芒。没人告诉你吧,连安欣,都被他调去交警队了。”
他用的是大平针的织法,最简单的那种,却越织越让他觉得,怎么都织不到头。
“我算是见识到赵立冬的手腕了。一个安欣不算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来看你,就楼道那站了个脸生的小年轻,随便问了我两句,就把我放进来了,连身都没搜。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吗,我想起来,当时……我想进李宏伟的病房,被安欣带人拦在了外面,死活不让我进。就一根警戒线,逼得我步步后退啊,害得我在我那些马仔面前,一点面子都没有。”
大概是熟能生巧,他越织越快,好几次指尖都被毛衣针扎到,他都浑然不觉。
“结果现在怎么样,安欣成了交警,你的病房,我想进就进。你们啊,都太蠢,不懂识时务者为俊杰,说什么理想什么信仰,非要跟人家斗。只有我,站对了队。说实话,我真觉得你们是活该,活该落到这个地步。你说你们图什么啊,折腾了一大圈,牺牲了那么多,最后,不还是我们赢了。听得懂吗,我们,我和赵立冬,赢了。”
快要织到袖口了,他停下了针,定定地看着闪着寒光的针尖。
“我今天……是来弄死你的。”他轻声说。
“王秘书说,他会清理干净痕迹的,不会有人知道我来过你这里。你说,我怎么做比较好,看起来会比较像自然死亡。应该把你这几根管子拔掉吧,拔一段时间再插回去,不会让人起疑心。其实我有点想用这根毛衣针插进你喉咙里的,谁让你一直说我织的毛衣丑来的。你看,丑吗?”
他把毛衣拎起来抖平,然后就发现了问题,两边袖子,织得不一样宽。
“……是不好看。妈的,够烦人的,那我再拆了重织吧。”
他絮絮叨叨,有点烦躁地收回手,不小心带掉了那团床上的毛线球。粉红的圆球滚进了床底,一路前行,滚到了病床另一边的医疗储物柜前,撞出了咣当一声。
他皱了皱眉,低头捋着毛线,随口说道,“李响,帮我捡一下。”
病房里寂静无声,似乎连呼吸,都只有他一个人的。
他茫然抬头,恍惚地环顾这间色调只有白色与蓝色的病房,手中柔软滑糯的羊绒突然变得粗糙又硌人,仿佛直到此刻,他才真正嗅到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老公,你,帮我捡一下……”
他声音发抖,手也发抖。他垂下眼帘,安安静静地数着毛衣上晕开的圆形湿痕,一枚,两枚,三枚,天啊,他都掉了那么多眼泪了,李响怎么,还不来哄他啊。
李响明明,一看到他哭,就会心软的。
他终于撑不住这副摇摇欲坠的骨架,圈着那件仍未织完的丑毛衣,颓唐地将头颅埋进了颤栗不止的手臂里。压抑的抽泣声,艰难地一丝一丝挤出嘶哑的喉咙。
“书婷说……瑶瑶已经知道了……瑶瑶发了好几天的烧……醒过来说……想见妈妈……”
“小兰,小兰回学校了……我让她回的。她说她想陪着我,我不让,我说你不是还有考试吗,你二哥……咳……你二哥要是看到你延毕了,他会……会骂你的……”
“陈泰在我腿上……弄了个文身,写的是母狗。王良……在上面灭烟。为什么没人看得起我,为什么都要来……糟践我。”
“都是我的错吗,我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该下跪。因为我跪得矮,所以都想来踩一脚……”
“可我怎么办啊……李响……刚开始,我只是……只是不想让小兰和……小盛,和我一起,跪一辈子……为什么会,为什么现在会……”
“我好痛啊……李响……”
“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不这么痛……”
他的脸埋在毛衣里,沉闷的哭声崩溃又绝望,几段话说得颠三倒四,好几次被呛出来的咳嗽声打断。他哭了很久,直到眼前发黑,快要因为缺氧而晕过去,他才深呼吸了几次,胸口的起伏慢慢地平缓下来。
他抚摸着这团被他的泪水染脏的毛衣,嗓音沙哑地开了口。
“我有时候,也会想……安欣的话,我如果听了,会怎么样。没了的人,会不会还能活着,你也……好好的在做你的刑警队长,逢年过节,我还能去给你送袋濑尿虾。你都三十一了啊,李响,没我这几年的死缠烂打,说不定,你都结婚了。你老婆织毛衣的手艺,应该能比我好,不会织了这么久,还是……一团乱麻。”
他苦笑一声,捋了一把凌乱的头发,站起身,绕过病床,向着那枚无人问津的粉毛线球走过去。
“我和安欣……可能,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分道扬镳,各自沉沦,再无可能。
他弯下腰,手指触碰到了毛线球。
“哔——”
尖利的车喇叭声,打断了他伸手拉车门的动作。他转过头,一辆眼熟的车,和他并排停在医院门口。驾驶座上坐的,是微笑着向他挥手的王良。
他坐上了王良的副驾驶,王良看着他那两只肿成烂桃的眼睛,摸了摸他还有几分湿意的惨白脸庞,用一副怜惜口吻,柔柔说道,“高总这是怎么了,领导交待的事情,你办的怎么样了?”
“我……”
他睫毛垂下,颤颤巍巍,又落下一行眼泪,正好流淌到王良的无名指指根,是戴结婚戒指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