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厅开落地窗是为了看夕阳余晖,但他似乎不感兴趣,很少往外看。
有一天晚上,我回家,听说他今天问别人花园里种了什么花,栽了什么树。跟着他的人回答不了,提出请管家来一趟。他摇摇头,拒绝了。我脱掉外套往楼上走,打开卧房门,看见他倚在床头读书。有段时间,他读书都会出声,很小的声音。他读得专心,手指抵在字下面,一个一个按过去,像小孩。我没问他为什么,也不好奇。他有自己的乐趣,就会少一点想到死。
我走过去,坐在床边,想他会不会突然问我一棵树的种类。于是就等,从八点半等到十点。他读书的声音慢慢小了,换眼睛钉在书页上,沉浸进去,再一抬头,转过来,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他的瞳孔顿了一下,像荒野纪录片里,忽然被手电筒扫到的野生动物。他什么也没有讲。第二天,我买了植物百科送他。
我一直对人为什么活着感兴趣,读了一些书,发现我想了解的既不是生物,也不是哲学。我的样本很少,大多都在身边。飞鸟的滑翔,以及树的生长,都给我一种恒定的感觉,人身上也有,只是若隐若现。
最好揣测的,也最难捉摸的,是我们的女儿,一个儿童。从依靠奶粉到吞咽下简单的辅食,柔软了一段时间,她便慢慢长出牙齿。他搂着她,好奇,却没有掰开女儿的嘴唇,他时不时环顾四周,发现没人,就做出鬼脸逗她笑,然后歪着头去看。
我向詹韦清讲了这件事。我说,那一瞬间,我感到一种,浑身很轻的感觉,你不喜欢她,没关系,因为你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小孩子长大,总是要带来一些麻烦,但我可以包容,因为可可是我的女儿,我很珍惜她。
他脸色发白,坐在我的对面,两手抓皱了膝盖处的布料。
我转着手上的戒指,没有看他。
詹韦清说,我们都知道,她不是你的孩子,明生哥,你包死胎的毯子,我还留着。
他总是这样,听不进我讲话。
我说,你总是留着一些没有用的东西,总是这样,你姓詹,再好的保镖都可以请到,假如没有钱,我还可以再借给你,没用的东西,我会帮你清理掉。
另外一个房间里,有一声尖叫声传来。看来是还不够痛,还有力气尖叫。这次出来没带阿海,他卸人手臂的本事,别人再磨练十年也学不来。
我看着詹韦清,对他讲,阿清,我的耐心有限,我对你的感激,已经远远小于你带给我的麻烦,说吧,另一个人在哪里。
通常,我不喜欢说这么多话,但对方笨一些,你的声音就要放轻一点,说的字要多一些,姿态要故作一些。像小孩子爱看的动画片,角色通常没有关节,只挥舞着粗短的四肢,颜色鲜亮,以便抓住他们的注意力。
又一声嚎叫传来,很吵,人的关节太多,要挨着来。
在家里,有太多响动,他就会皱眉头。因此有一周,我都纵容张小元乱弹钢琴,直到他真的生气,重重地瞪过来。他讲,假如小孩子不喜欢,就不要逼迫他学。我说,他喜欢,所以才会乱弹。他的眉头又紧了一分多钟,渐渐松下来,没再提过这件事。张小元也很快回复正常的练习,单调,可以预测下一个音。
我等詹韦清的回话,婚戒在无名指上又转三个半圈。
他犹豫了很久,直到阿海那边不再发出声音,才说,那两个东西是双胞胎兄弟,另一个见我抓走了他的手足,一定会报复。
报复?我问,具体指什么?
詹韦清抬起头,他脸上有汗水,一颗一颗,像透明的瓢虫,显得他整张脸都有些局促。我在他故作出的抱歉神情里看出了一些异样。待到他说出那个家伙或许已经赶到我家里,我才明白,原来是挑衅。
我的没讲话,掀起眼皮望他。
他们兄弟情深,明生哥,我,我也没办法。詹韦清的眼眶红了。他站起来,摆出一副央求的姿态,像小孩子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我往旁边扫了一眼,阿山将我的大衣展开。
我们要离开了。
我从沙发上起身,穿好外套,准备往前走,临行前路过詹韦清讲,阿清,你不是孩子了,不能每次都盼着我帮你收拾烂摊子,我已经成家了。
至于你刚刚说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的睫毛在抖。
很好笑,也很恶心。我朝他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赶回家不需要太久,还没到门口,我就听见枪响。第一声枪响,继而第二枪。难道是因为柳妈最近做的通心粉太好吃,阿海的枪法逊了不少。我脱掉外套甩进阿山怀里,直接迎进一路畅通的大门。我对詹韦清还是仁慈,让他来了太多趟,搬家以后,我保证他连门前地毯都踩不到。
客厅的灯灭了亮盏,沙发后面,两个人正在扭打。
格斗水平也下降了。
我走过去,一把拎住那人的后衣领,把他从阿海身上拖起来,随手抄起一个花瓶。
每个人的脑袋都可以被砸碎,就看工具和力道。
他挨了一下,忽然吼叫,然后慢慢转了过来。
我不迷信,不介意他死前看到我。
他倒在地上时,阿海刚好爬了起来,气喘吁吁。
于sir总觉得我亏待他和阿山,让他们跟我出生入死,看他这个样子,大多时候只能是我出生再入死。
我对阿海说,没有枪,还有别的东西,客厅这么多东西,难道我怕你砸?你死了,我还要想办法交代证明你不是我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