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回到自己离开了很久的生活,才能破开朦胧的怀念,明白自己当初身处什么样的处境。
老师很晚才回家,我们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奔波。他办过几次大案,威名赫赫,最后因心理阴影而离职,休息了几年,又买入了生活。起先找了一份安保公司的工作,由很有权势的受害者家属介绍,待遇不错,可他做了两年就离职了。今后就这么一直反复,到最后,连师母都讲不明白老师最近在做什么了。我们权当他不适应,彼此沉默地对视一眼,选择不再追问。
我想,老师还是愿意做警察的,不然就不会对我和李译耳提面命,嘱咐我们许多其中的门道。
但他总是表现得云淡风轻,潇洒自在,一进门就钻进厨房做菜。我们都在桌前坐好,看着满桌佳肴时,他执着地要先刷锅,说是待会儿油冷了不好洗。老师勤做家务,把师母哄得很开心。她是做研究的人,当初为了嫁给一个刑警,和父母闹得不太愉快。
师母不等人,拿筷子便夹鱼肚子,夹进珊珊碗里。她偏爱女儿从不躲人,实打实地敞亮。珊珊也自然地捧着碗去接,完全不会不好意思。我和李译第一次来家里吃饭,师母也是这样作为,先夹珊珊最爱的,又捡自己喜欢的。我坐在一旁,以为师母不喜欢我。就连一向自信的李译也扭捏了许多,不懂师母的意思。
谁知师母眉头一皱,教育我们:“做什么,谁客气谁饿着。”
我和李译当场愣住,把这句话消化了很久。
现在想想,师母是把我们当自己人的。
再后来,我和李译便习惯了,接连动筷,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只要不和珊珊抢食就是了。
老师刷完炒锅,在围裙上擦干了手,悠闲地走出来。我们一帮人像狼虎争食,只有他,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斟酒,端起来抿一口,咂嘴咂得响亮。
趁师母开心,我咽下一口青菜,开口:“师母,什么时候去医院做体检?”
师母顿时冷脸,瞪我一眼。
我知道她故意吓我,放下筷子,正襟危坐:“已经拖太久了,你总讲颈椎疼头痛,这些都是不能拖的。”
“你要是我的仔,”师母慢条斯理地挑捡鱼刺,“你出生时,我一定被你的扑克脸吓死。”
“好啊,让师母怕我也好,妈,妈咪,什么时候去做体检?”我脸皮厚了好些,非要她答应我不可。
“让你去你就去嘛,生重病我们或许没钱,体检的费用我还是出的起的,”老师面上潮红,似乎已经有些醉了。
他这话,我乍一听,心里只觉得怪怪的。
究竟是哪里奇怪,我低头喝汤,被热气熏着半张脸。老师家确实不算富裕,港岛寸土寸金,他们一直都寄居在这小小的旧房,摆设一天比一天更老,似乎十年后就会被野生的青草藤蔓围绕。这样的人家,是经不起重病的折磨的。
然而,将来师母重病去世,老师手里竟还有钱为自己购置新房。
我正想着,听见珊珊哎呀一声。
她夹一颗丸子,手不稳,那肉丸便轱辘轱辘地滚过桌面,弹到底下,一路滑进了沙发底下的的缝隙。
一路油光,看得师母头疼。她好洁,再宠女儿也难以容忍,见她要发作,我忙抽四张纸巾蹲身下去,顺着一路去擦,讲道:“没事没事,不算太油,用纸就能擦干净。”
“阿潮,要把丸子也捡出来,留沙发底下要发霉的,”师母喊,“到时候生出长毛,招来老鼠,我看你怕不怕。”
后半句是说给珊珊的。
珊珊吐了一下舌头。
我暗自想,她肯定是不怕老鼠的,热带雨林什么没有。
一桌子人说笑,李译的玩笑惹毛了珊珊,两个人打打闹闹,我听了也开心。我蹲着,侧着身往沙发底下看,借着光,看到了那颗丸子,已经滚了一身的灰。
我伸手去拿,刚够到,就发现丸子那边更深处躺着一方黑乎乎的东西。我伸手指拨出来,它露出一角时,我顿时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本证件。
我好像看到了自己在沙发上起身,没注意到证件已经滑落,客厅灯案,它被稍一踢踏,就滑进了沙发底。
我竟然忘记自己丢过一次证件,刚入职不久就找不到了,后来辛苦补办,被办事的同僚翻了白眼。难为他们,又要汇报,又要声明作废。当下窘迫,但事过不久也便忘了。李译更是不记得。港岛不大,却也不小,要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想不到,李译更想不到,我丢失的证件,原来是这里。
老师一向标榜自己爱做家务,却不清扫沙发底下。怪不得没有发现。
但他总有一天会来清理这里的,不然,我丢失的、已作废的证件,也不会到他手里。
一时间,我突然觉得有人在拽着我的头发拖行,整个人栽在地上,扑通一声。
世界颠倒,背后传来老师的呼喊:“怎么了,还原地摔倒。”
我爬起来讲:“腿,腿酸了。”
“我看你才应该去医院检查,年纪轻轻的,整天摔倒,”师母皱鼻子,挥手让我赶快坐回去。
我干笑两声,拍了拍身上便爬了起来。沾灰的丸子被我包起来丢进垃圾桶,证件则擦干净了放在桌上。
老师瞥了一眼,笑道:“在哪里找到的?”
我看着他,心中如有热汤沸滚,干巴巴地答岛:“沙发底下。”
他用手指点我几下,讲:“这孩子,丢三落四。”
我跟着赔笑,桌下双脚发凉。
饭后,师母留我们住下,有客房,李译顺杆爬,自然答应。但我不想睡在这里,我甚至无法再看老师的眼睛。
我跟他们告别,临走时再三嘱咐师母要去医院,把她讲烦了,直接关上了门。她嘴硬心软,门外的灯一下子打开,照亮我下楼的路。
我点了根烟,边走边抽。想到老师那张脸,烟也有些抽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