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后来回忆了许多次那天发生的一切。我想,对于张明生而言,他精心织造的生活,总是会被意外彻底地摧毁,不留一点扭转的余地。好像窗边一座儿童积木搭就的城池,不会在微风中磨损,而是在飞禽走兽扑扇翅膀、活动脚抓时无意间制造的飓风中崩塌。
他曾是一个可怜的小孩,但我没资格可怜他,我是一个可怜的大人。
张明生并没有回应我的挑衅,门没有关,他依旧能把我隔绝起来。近在咫尺,却对我们之间的纠缠讳莫如深。他按断电话,收进口袋,转身就要离开。我不想叫住他,因为已经失去了追问的渴望。他穿一件发蓝的白衬衫,袖口挽到肘上,好像我们第一次见的样子,相似的背影,仿佛再次踏上了孤独的道路。
我猜他也有预感,那是一种,磨折到尽头却无可挽回的感觉。
我赤脚踩在地上,张开嘴唇,声若游丝,无意识讲道:“张生,我真的好累。”
张明生的步履挺住了,几秒钟后,他蓦地回望。
他安静地看着我,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情绪,那一瞬间,我的心中升起了一丝希冀,仿佛有什么悬置的感受还有机会被托住。我不会幻想他忽然浪子回头,告诉我他会去自首,他愿意放我走。我只希望他能对我说些什么。即使我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
仿佛一出生就于茫茫大海上漂流,冥冥中想要稳定,却完全不知道何为陆地。
他说:“会好的。”
说完,他又重复:“都会好的。”
刹那间,有一座岛和我们擦肩而过,消失在远方。
然后一切恢复,他再次离开,带上门。门缝越来越细,最后成为一条笔直的隙线。
比起面对我,他更习惯于先面对外面的一切。他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许多人伺机而动,要摧毁他和我的关系,乃至张明生的整个人生。谁越过保镖将文件递给了张小元,张耀年如何一夕之间得知了我的身份,又为何在这个关头打过来。最重要的是:这栋房子并非固若金汤。
哪里都少不了为了钱财利益背叛道义的人。家里少了几个熟脸的保镖,他们或许以为张明生再也不会醒来了。在张家讨生活需要运气,即使老板慷慨大方,单位福利优越,在大部分情况下,这是份用命换富贵的买卖。
门铃响起,把我拉回现实。谁会在这时上门拜访?我已做好了结束这一切的准备,却仍旧害怕李译在此刻前来。他的耐心比我更少。
我怀抱一丝希望去拧动门把手。转动到一半,卡住,希望破灭。无奈,只好去翻找遥控器,调出实时监控。张明生用来困住我兼看护小孩的监控,此刻被我拿来探究不速之客究竟是谁。
假如是詹韦清,我希望他进门便拔枪,和张明生同归于尽。假如是李译,我希望他忽然后悔,转头就跑,要不然,就比张明生拔枪拔得快一点。
今天我的希望频频落空,且被老天不断耍弄。
来的人是李译,他一进门就拔枪了,头发乱如鸟窝,胡子拉碴,情绪激动,不停地在咒骂什么。把开门的柳妈吓得跌倒在地。
阿海和阿山并没有出现。
张家现在人手很少,少到能和李译对峙的只剩下张明生一个。
我眼见张明生出现在监控里,对李译的枪口视若无睹,他穿着白衬衫经过,从门口的花瓶里捞出了一把手枪。他吩咐了什么。柳妈立马便爬了起来,消失在客厅转角的走廊。
张明生讲:“这里不欢迎你。”
李译说:“不欢迎我我也要来。”
“不请自来是为贼,我完全可以一枪杀了你。”
“非法持有枪械,你以为我就不能开枪吗?”
“你以为你能捉到我的把柄?”
我隐约听到这段对话,指甲扣在掌心,似乎能划开纹路。
有一段时间,柳妈十分相信星座运势,似乎和她正上国中的外孙女有关。那些讲话慢慢的西方算命先生会列出每一天的运势,柳妈兢兢业业遵守,最后因太繁琐而告终。她讲,活到这把年纪,再坏也不过一死了之,不想再为了什么小小的血光之灾钻进衣柜里翻找一件俗气的梅红色的衣服。
此时此刻,我很想告诉柳妈,假如让我穿一件丑陋的衣服就能李译拔腿就跑,我可以连续一周穿不重样的梅红色。
枪声响与不响都让我心惊,他在大声争吵着什么,听不清晰。只知道李译轮番的咒骂中点缀着张明生的冷言冷语。
我焦急地起身,转动宕机的大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撞了几次门,门纹丝不动。又轮番呼喊了几个人的名字,无人应答。四楼,跳窗下去,或许只能投胎以后再来搭救李译。我焦躁到啃咬手指,食指边缘已血淋淋地露出粉红色的肉。
偶尔路过大屏幕,实时监控里,张明生忽然抬头,望向摄像头。他依旧面无表情,果断抬手一枪,声音响亮地炸开。我面前的屏幕骤然漆黑一片。
我惊得后坐,摔在地上。
他的神情使我害怕。
他讲过许多次要杀掉李译,只有这一次,看起来是真的要执行。
我的声音和神思好像一下子分离开来。一边凄惨地尖叫呐喊,一边颤抖地爬起来,踉跄几步,四处翻找,伴随着频繁的摔倒。
枪响了许多声,然后便平息了下来。
我手脚发冷,无法抑制地痛哭,拉开了所有抽屉,寻找了所有缝隙。站在这开阔却混乱的房间里,哽咽堵在喉咙,我突然想到什么,猛得回头。
张明生买给我的保险箱还摆在角落,纹丝不动。
我平生第一次主动去打开它,匆忙换了好几个密码,终于用我的我的生日试开了它。
里面的盒子堆积成小山,装着张明生历年送给我的礼物。我一件一件拿出来、打开。钻石、宝石、黄金,戒指、项链、手表。琳琅满目,最后都被我扔在了身后的地板上。
最深处,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盒子,红绒面,宽大方正,纵深不过十公分。张明生当年在医院赠我的慰问礼。
我沉默,耳中只剩自己的呼吸和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