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译家住着,从整日提心吊胆、窗帘都不敢拉开,到破罐破摔、大摇大摆穿着拖鞋背心上街买早餐,我俩的转变只用了一个星期。
李译虽然嘴硬,但他比谁都要惜命,一开始不仅会每晚锁门锁窗,还要拿东西顶在那扇破门后。
我抱着手臂看他折腾,毫不留情戳穿:“你这间房子,就好像糖果屋,张明生连斧子就不用拎就能杀进来。”
“那也太失风度了,和他精心金屋藏娇的格调完全不符,”李译喘着粗气,抵着冰箱往门后推,到明天早上还要重新移开。幸好电线够长,刚买的鸡蛋蔬菜以及肉食不会在这一推一移之间坏掉。他就算气喘吁吁也不忘刺我,他至今认为我为男色所误,这才掉入张明生的魔爪。我欲言又止,犹豫几秒,不再反驳,因为张明生为人的外在形象确实无可挑剔,只能说我并非完美受害者。
想半天,我终于抛出一句话替自己打圆场:“识人不清,人人都有的,李sir,何必为难一个受害者呢?”
李译已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五分钟过去我才讲出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反驳,他觉得没劲,挥了挥手活动手腕,累得连腿都不太,踩着人字拖在地板上发出刺啦刺啦的摩擦声,然后一头栽进沙发,又如跳水自杀。
闷声闷气地,他讲:“明天我要睡懒觉,就算张明生一把火放出来将我们烧死,我也睫毛不眨一下。”
第二天清早,李译仍老老实实挪冰箱,在此过程中将鸡蛋砸碎一个。当天没有糊煎蛋吃,也算那颗蛋攒了功德,不必过一趟油锅。李译也有在要不要申请警队保护上问我的意见,当时正在饭桌上,他讲完便低头吸溜面条。我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暂时不要把从前的事诉诸警方和法院,我认真地道出了我的答案。
李译听完也并不惊讶,“嗯”过一声后照常喝汤吃面,似乎不当一回事。但我隐隐察觉到,李译对我的决定虽说不上反对,却也不算支持。他像是出了一道无关痛痒的问答题,要的不是我的书面答案,而是我的回答中传达的潜台词。
我这个师弟看似一切都没有变,实则早已和从前大不相同。亲兄弟明算账,道理我都懂,李译也对我很好,但或许是我在笼中待了太久,过于美化从前的生活,忘记好友之间没有一生一世的亲密无间,一旦遭遇,还是有些淡淡的落寞。
不过,在娱乐简讯中听到张明生还在私人医院昏迷的事,我和李译瞬间将彼此之间静默的拉扯抛之脑后,把大腿都拍红了,仿佛中了一笔大乐透。对于李译来讲,这意味着他可以暂时放下张明生拎着斧头劈门的噩梦,去梦一梦他床头贴着的真实或二维的香车美女。对于我而言,这便给我留出了更多思考对策的余地。
可是坐在书桌前一个下午,我脑袋空空,直到黄昏,仿佛听见柳妈昏昏欲睡地打了个呵欠,说午睡后就是会觉得冷,明天要给可可多加一条毯子。
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是否牵着哥哥的手,被接近了那栋她第一次去就号啕大哭的阴森老宅。
有关地震的新闻渐渐减少,娱乐杂志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嘴张氏集团长孙仍在昏迷的现状,至于具体病情,狗仔几乎没有打探到。张家祖孙不合的事曾经屡屡成为二三流小报的头版头条,究竟是满头白发的爷爷先见阎王,还是唯一一个熬下来的张氏小辈早下地狱,就算在路上随便拉一个人,免费赠他赌注,人家都不会轻易allin。
就现状来看,张明生过去十年的打拼与努力都付之东流,张耀年完全可以在此时废掉这个长孙,然后接重孙到身边,培养新的接班人。至于他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像他这样的人,说到底,也只是活着时不允许任何事物和人超出他的控制,身后家族是否真的兴旺,他未必在乎。
那么,只要张明生不醒来,张耀年也不会找余怀青这个半死不活的孙媳妇,可可和张小元就会和张明生的童年一样,如同尾鳍陷在淤泥里的金鱼,虽不会死,但也无法游动。
张明生拿家庭和小孩捆绑我着实可恨,可幼子何辜,我今后不会抚养他们,也不想和他们一起生活,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着看着他们从一个还有幸福表象的不幸家庭跳入另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天完全黑掉时,我做了一个随时会后悔的决定:我要去医院探探虚实。
我不敢告诉李译,因为他一定会把“探探虚实”这四个字滑坡成我不仅要和张明生重归旧好,还要一生一世待在张明生身边,带着难看的假发,穿着难看的衣服,给他的一双儿女做便宜后妈。
我自然没有这个打算。我知道,李译对面目全非的我存了一份憎恶。这份憎恶虽然是算在张明生身上,可他帮我剪头发时,每一剪子都咔嚓作响,恶狠狠地用力,好像我的长发是什么铁丝。
他是旁观者,对我这几年的境遇略有所知,却重在看待开头和结尾。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不知道他者的人生亦是一秒钟一秒钟度过,每一天都累积在身体里,而未来和生活又无限博大,充满意外,能抓在手里的东西实在太少太少,没办法像合上一本书一样做出斩钉截铁的决定。
子女的缘分难得,我自认本是没有这个福气的。但是,可是。
最终,我趁李译不在家时,穿一身休闲装,扣着帽子,戴着口罩,坐车下车,溜到了那家私人医院。还未想出怎么绕过密密麻麻的监控和管理人员,幻想在张家人面前大战拳脚,以一敌三,就在路边见到了打电话的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