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直到入睡前,我仍然魂不守舍,想起第一次出任务的夜晚,我穿着黑色的夹克跟在老师身后,紧张到不知道该怎么眨眼。在倾盆大雨里,老师用力拍了拍我。他那时四五十岁,掌心宽厚,拍在我背上,痛,却也使我镇定。
师父身量并不算高大,甚至因为爱饮酒,退休后有些横向的臃肿,十根手指粗粝如生姜,早生白发,看起来分外淳朴。但他生了双有神的眼睛,再加上经验丰富,胆大心细,受过很多嘉奖,曾经上过很多报纸头条,也接受过一些采访。难怪张明生一下就答应他的请求,换成李译,说不定又要磨好多天。
按理说,我和李译应该叫他师父,但他嫌江湖气太重,就随了教书的师母的建议,让我们喊他老师。后来因为一些警署内部的争斗,他被调任了岗位,去了无关紧要的部分工作,直至退休。
即使老师不说我也知道,他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好在师母和善乐天,生活也有滋有味,化解了老师不少不甘与哀苦。
可是现在师母已过世好多年,珊珊也不知所踪,不知道他这些年独身一人过得怎么样。
床头灯关闭,房间陷入一片寂静的灰黑,人一躺在床上,就觉得所有事都尘埃落定。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张明生的怀抱随之而来。他的心是冷的,臂膀却有温度,也不问我同不同意,从背后将我搂住。
他的声音在我耳畔懒散地响起,伴随着一阵浑热吐息:“还记不记得密斯周怎么讲,你不应该牵挂太多事。”
密斯周是一位心理咨询师,几年前从海外归来,被张明生约来同我对谈。在张明生做的大大小小的荒唐事中,这件事最让我想要发笑。他一个反社会的变态,杀人开枪都不眨眼睛,还把好端端的人抓过来,改造成他似是而非的幸福生活中的妻子恋人——过这样惊悚的生活,竟然还想着给被害人约一位心理咨询师。
在密斯周的办公室外,我问过他:“我和她单独相处一个小时,你不害怕我把什么都讲出来?”
他替我拢了拢大衣领,无所谓地讲:“第一,我不信你会把祸水引向一个陌生人,第二,我觉得你的心事和痛苦不全是我造成的,我希望除了我留下的创伤,你遭受的一切痛苦,都可以慢慢消失。”
“有第三点吗?”我又问。
张明生的手指夹捋上我的衣领,很轻的一下,抹去皱褶,他说:“第三,你总是不肯完全敞开心扉的。和我一样。”
我的太阳穴突突发痛,我说:“那我来有什么用,就为了让你花一大笔钱?”
“就当度假了,老婆,祝你欢度时光,”他调转我的轮椅。
“你要是死了,我后半生都算假期。”
“最好再给你留下百万遗产,是不是?”他的声音懒洋洋的,似乎很没有所谓,轻轻一推,就把我推进了密斯周的咨询师。
密斯周并不像电影里的咨询师一样,年轻美丽,瘦瘦高高,说话轻声细语。相反,她已经上了点年纪,任纹路自然地舒展流淌在面颊上,穿了一件驼色的高领毛衣,头发微卷,束在了脑后。
在她面前,我有点不敢说话。
那个下午,我忽然意识到,我的生活不是从张明生出现开始拥有漏洞的。又或者说,他确实在我的生命里闯出一个黑洞,但在那之前,我的心就已经有许多个自己没有察觉或刻意忽略的缺口。
只是原本我还能在大雨中堪堪撑一把伞,张明生出现过,直接把我推进了海里。
密斯周很好,很专业,但假如她问我要不要停止,我一定会拔腿就走。虽然我暂时还不能走。
后来又见了几次面,我跟她聊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提到过,她曾经是张明生母亲的心理咨询师,这次回港岛小住,也是为了祭奠故人。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会面,她看起来十分释然。
她说,她用了很多年才接受“逝者曾经活着,活着的人也会死去”这个事实。
听起来好像绕口令,当时我还懵懵懂懂。
这场草草结束的心理咨询之旅带来的唯一收获是:密斯周送我的君子兰。
可惜我做了近三十年的粗人,压根不懂怎么伺候花草。老管家和柳妈倒是值得托付,但把这盆花和别的花草摆在一起,似乎辜负了密斯周的心意。
最后它被张小元接过,放进了自己房间的阳台。从小就爱看百科全书的小孩,对植物十分钟爱,剑一般的青蓝与橙心的花朵使他常常躲闪的目光第一次坚定起来。
他对我说,他想养这盆花。
想起那种眼神,我就感到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