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直到那根暗红色的木杖落下,我仍然觉得张明生会永远毫发无损。
他今天穿了一件黑格外套,进门便脱掉交给了佣人,只剩下卡其色的针织马甲和高领羊毛衫,两肘撑在桌上,手指漫不经心地按着餐刀的末端,让刀身翘起,来回晃动。雪亮的刀锋晃到了我的眼睛。
那个贼眉鼠眼的管家捧着一根木杖走了进来,大小倒是十分趁手,通体暗红,表面油光水滑,不知道是擦了蜡油还是杖打了太多人,渗进了浓稠的血。
港岛有太多封建的荫蔽,包揽着巨大的家宅。家族成员光鲜亮丽在外,暗伤淤青在内。没人报警,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我忽然很想知道张明生是如何长大的,他的父母又是如何在这里度过了怎样的岁月。
我来不及猜想,管家就在张耀年点头的默许下,拎着木杖走了过来。我偏过头去,看见管家细垂的双眼闪着鄙夷的光,面颊蜡黄,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拿捏的角色。
向来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狗。张耀年锱铢必较,自然也养出了这种睚眦必报的货色。
他对于张明生给他甩脸色一事而感到非常愤怒,这是肉眼可见的。此刻代大家长执行家法,这老东西心里应该爽上天了,步子走得慢慢悠悠,神情凝重,仿佛要执行一道圣旨。
这老管家同太监也十分相似,离近了仿佛都能闻见潮臊的臭气。
想起红寓白发苍苍却十分体面的管家,想起做的一手好菜的柳妈,想起阿海,我顿时领悟:有时,人的幸福感真是靠对比出来的。但如果老天爷让我从我原本的人生和余怀青的人生中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狂奔回我自己的出租屋里。
当警察面对疯子就都只是工作,在张家面对疯子则是生活。
基本类似于零薪水的加班。
我看着张明生无谓的表情和漫不经心的动作,下意识地抓紧了桌布。我走着神,紧张地琢磨:假如张明生被打晕了,我要怎么逃出这幢深宅呢?
显然,张明生并不给我发挥奇思妙想的机会。
管家刚刚举起红杖,张明生突然握起餐刀,向一个空盘子狠狠扎去。随着几声迸碎声,洁白的盘子顿时四分五裂,细小的裂缝泛着暗暗的红——那颜色来自铺在桌面上的酒红色桌布,像餐盘的血。我被吓得心率狂飙,手抓紧了桌布一角。管家则面色突变,吓得双手一抖,红杖咣当一声地掉落在地,轱辘轱辘地滚去角落了。
张明生拔起餐刀,在手中转动了几下。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避过刀锋、让刀身在手指间蝴蝶纷飞一般旋转的。
我胆子小,一旦手握武器,就很难松懈。当年在警校总有人转枪耍帅,可我怎么也做不来。我怕走火,也害怕被人抢走傍身的武器。
张明生和我不同。
打红杖掉落的一瞬间我就知道,他胜券在握了。
这群人老了,张耀年也老了,而张明生正值青壮年,只要他想,他就能利用这如护体光辉一般的年轻,与这群垂垂老矣的东西缠斗不休。
但他不会随随便便就让这场游戏结束的。
下一秒,张明生便开口对我说:“太太,我母亲曾经在这里被家法处置,她流了很多血。”
我沉默无言。
“我父亲被打断了右腿,开车对他而言成了一件好难的事。”
“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死在哪个角落,”张明生站了起来,他转身,眼神丝毫没有分给旁人,只直直地看着我,眼眸如夜里的潭水,幽深而暗流汹涌,而后他伸手抚过我的头发,继续道:“或许是东南角,或许是西南角。他们曾经想逃,却没有逃掉,或者说,只逃掉了一个,剩下的那个,就提前去阴曹地府了。”
张明生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所有人听见。
我知道,他并不是说给我听的。
余光中,张耀年的双腿已经抖如筛糠。他老了,时间公平对待每一个人。
原来张明生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太懂得如何从精神上摧垮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