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霁掌心握剑,轻轻挥出一道满月。
这一挥,犹如四两拨千斤,好似满世界的风都朝着这里涌来,刮得凌泛月差点匍倒在地。
那张流光巨网像是浪潮,朝着远处涌去,然后猛地撞上无形的界限,激荡起千丈流光高墙。这场景与头顶的星幕相比,也不知哪个更加灿烂夺目。
那些银光升至最高处,接着一点点消退,光芒隐匿入夜色之中,与那道无形之墙融合为一,浑然无迹。
周围环境重归寂静,叶霁慢慢呼出一口气。凌泛月似喜似赞地道:“叶兄……”将手放在他肩上。
叶霁身体晃了晃,呛了一下,嘴角竟渗出血丝。
凌泛月大惊失色,想要扶住他,手伸到一半,却畏缩不前:“你,你这是怎么回事?是消耗太多?还是我刚刚打扰了你?我、我这就背你回去……不不,你还是先坐下……”
他语无伦次,颇为愧疚,叶霁被他弄得好笑,顺着搀扶盘膝坐下:“刚才我被回流的灵力倒冲经脉,一时之间承受不住而已。没事。”
凌泛月道:“那更要好好调息。”也跟着坐下,眼巴巴瞧着叶霁,竟像是在等他入定。
叶霁噗嗤一笑,索性拆开跏趺盘起的腿,换了个随意些的姿势:“我坐一会就行了。”
刚才被他用来构筑结界的长剑,被放在脚边。叶霁抚摸了一下流水般的剑身,解释道:“我来春陵前,先去了逢棠城,在那里受了故人委托,用这把剑渡了一位小船妓的溺魂。他一缕气息萦绕在我剑上,还没散去,所以刚才我收回灵力时,稍有些不顺。”
凌泛月听了他的话,身体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眼神泛空。
这下,轮到叶霁叫他了:“凌兄?”
凌泛月怔了一下,才轻声道:“逢棠城里,死了一名船妓?”声音有些小心翼翼,“什么时候?叫什么名字?为何而死?”
他的神态,竟像是踩在冰层边缘,不敢朝前踏足一样。叶霁正心生疑惑,宁知夜忽然搭腔了:“叶兄可有好奇过他的那位心上人是何方神圣?想必他在叶兄面前,早将那人夸得天花乱坠吧,只是那人的身份,他可有好意思对你说出口?”
不等叶霁做声,宁知夜就悠悠地道:“他放在心上的那人,正是逢棠城里的一个小船妓。”
凌泛月的脸腾地红了,紧咬牙关。却听叶霁语气从容道:“原来如此,凌兄将他描述得风采不凡,我也很想与他结识。等回去之后,我们不妨一起去逢棠城的江边船上坐坐,我请你们喝酒。”
听语气,仿佛他充满兴趣想要结识的,不是下九流的娼妓,而是一位有名声的仙门侠友。
凌泛月松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感激,豪气地道:“要做东也该是我!东洲的好酒应有尽有,你别一杯倒就行。”
叶霁无奈道:“看来这一杯倒的名声,果然无人不知。”两人对视而笑,方才的微妙抑郁一扫散尽。
宁知夜看着他们,神情有一丝幽冷。在他眼中,这两个天之骄子,此时都有爱侣等候他们归来,正是人生顺意的时刻。
“叶兄想与他喝酒,只怕那人还未必赏脸。”宁知夜摇头而笑,“凌师兄与他过大吵一架——那次我们同行,我刚好目睹———那把跟随那个孩子多年的琴,竟被凌师兄硬生生折断。那可是他母亲的遗物啊,琴崩弦断,凌师兄还能将他拉回来么?”
凌泛月的笑容,在脸上凝结成冰。
宁知夜负手站立,道:“‘我是仙门嫡子,你是卖笑娼妓,你不好好讨好我,难道还要我对你处处退让?这次折断你的琴,下次便折断你的腿。’”
他语气霜寒倨傲,竟是在模仿凌泛月的口气。
叶霁心道,这话还真是挺伤人的。
凌泛月怒道:“住口,住口!我那时喝醉了!我乱说的!”胸膛剧烈起伏,抓着自己的头发,喃声乱语,“叶兄,不是,不是这样。我看见他,一丝不挂,坐在别人怀里弹琴,我气疯了……”
他说着,眼眶浮现一圈湿红。叶霁道:“这些话,你何不回去和他当面解释?你不是说想将他接去玉山宫么?他若是能活得尊严体面,今后就不必坐在别人怀里弹琴讨生活了。”
宁知夜一笑:“叶兄果然光风霁月,良善温柔,处处都先往好处想。殊不知凌师兄心里若是从来没有贵贱之分的想法,那些话又是从哪里脱口而出?”
凌泛月的肩膀细细抖了起来。
“所以我和叶兄不同,我喜欢往坏处想,这样事情才不会更坏。”
扫了失魂落魄的凌泛月一眼,宁知夜接着道:“师父若知道你和娼妓,还是个男倌厮混在一起,一定闹得家宅不宁,门派不安。所以,我便派人以玉山宫的名义,告诉你那意中人,凌少宫主已与某仙门淑女定下婚约,今后不会再来见他了。”
叶霁愕然一激灵,这故事为什么与烟琴的经历这样像?
再看凌泛月,他仿佛被晴天惊雷打头,一跃而起。
“混账!你和他说了什么!”凌泛月眼眶赤红,揪住宁知夜的衣领,吼叫道,“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宁知夜被他扯得东倒西歪,神情却不见狼狈,反而觉得自己做得十分应当:“你和男娼苟且厮混,暗许终身,我看你父亲才想杀了你。与其等到日后东窗事发,你被他打断腿囚禁起来,倒不如早早割舍。你这样蠢,真以为能瞒很久?”
“这么说,你还是为我好了?”凌泛月牙齿都在咯咯打战,冷笑连连,“好,好,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平日不见你多关心,这种事你却跳出来!”
宁知夜被他猛地推倒在地,神情依旧不咸不淡,挂着一丝微嘲。
凌泛月团团转了一圈,额上尽是冷汗,目光去寻叶霁:“叶兄,我们现在就回去,马上动身……”说到一半,却停住。
叶霁双眸紧蹙,犹如出神,似乎正想着什么让他担忧不安的事。
像是心有灵犀,又像是直觉,凌泛月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下沉,马上要跌落进深渊里去。
“叶兄……”凌泛月蹲下来,声音极轻地问道,“你在逢棠城里渡的那个溺魂——他是谁?为什么死?”
宁知夜抬起头,一双黑深的眼睛看了过来。
叶霁抿唇许久,才道:“他是江边画舫上的船娼,因为听说心上人与别人有了婚约,绝望投水而亡。”
凌泛月并没有太多反应,平静得宛如被冰层封住,只有脸上出现些微裂痕。
“那么,他叫什么名字?”凌泛月不肯等叶霁开口,就紧接着道,“我的那人,他叫言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