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尘君睫毛微微一抖，还没抬头，嘴角就有了一点笑意：“我没睡。”
“您瞒不过我。”叶霁断然道：“您要是再这样，我就搬过来陪您一起住，您也就别想清静了。”手始终放在他肩上，生怕他身子一歪摔下去。
漱尘君神情宁静，睡着与清醒之间没有一丝过渡：“你出了一趟山，又回来了。可有什么奇遇吗？”
整座长风山罩都在漱尘君织造的结界之中，山中的一动一静，只要漱尘君想，就没有能避过他的感知的。
说到“奇遇”，叶霁眉心一皱，眼神闪躲了一下。
漱尘君坐在他身边，剔透如清水碧玉，轻叹：“李沉璧又怎么了？”
“师父，”叶霁沉吟很久，才低声道，“我眼下遇到了一个难题，不知道该怎么做。”
漱尘君温柔地看着他：“你倒是很少和我说这样的话。”
叶霁思量了下，还是决定先说另外一件：“我办砸了一件事。两次去擒捉魅妖，我都没办成。”
漱尘君轻“嗯”了一声：“可是有谁影响了你？”
叶霁道：“您说过，能影响自己的只有自己。是我没做好。”
“我听到的，却不是这样的。”漱尘君道，“昨天晚上，上百名百姓手持火把，手捧谢礼上山，在山门叩首长谢，说他们家中走失多月的儿子，已经全部回家。”
叶霁微微一愣。
魅妖竟然放了人？
若说是魅妖主动为之，怎么想都不可能。况且，他亲眼见过沉浸在肉欲里的少年的样子，就算是魅妖吃错了药忽然发了善心，那些年轻人也未必肯主动离开他。
除非是魅妖受了胁迫，无可奈何，被逼着强行将人退了回去。但那时自己昏沉不醒，还有谁能逼得动道行高深的妖孽？
“李沉璧将你带回来时，他好好的，你却昏迷不醒。”
漱尘君原本半阖的眸子，现在已经完全睁开，眼中清光剔透，却并不锐利，“他说，你是为了保护他，太过劳累，所以才昏倒。”
叶霁喃喃：“师父……我……。”
漱尘君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摇摇头，表示并不需要他多言。
他道：“小霁。你记不记得第一次见到沉璧，他是什么模样？”
叶霁不明白师父为何提起这茬，顺着他的话回忆：“他——像只小野猫，尖牙利爪的，浑身都是兽血。那时在山里，野兽好像都避着他走，他为了吃肉，主动去撕咬它们，然后，撞到了我身上……”
那时他失去了师叔纪饮霜，无心面对骤然失色的长风山，成年累月在外猎妖除祟。
十六岁的叶霁见到在山里茹毛饮血的李沉璧时，差点以为是哪来的土生土长的小妖怪。
总之，叶霁遇见李沉璧，一共被吓了三次。
第一次，是李沉璧吃得满嘴是血，一头撞在他怀里；第二次，是他把李沉璧带回去剔了毛洗了土，发现他眉眼像极了纪饮霜；第三次，是他替这孩子搓澡时，无意发现了他腿间那个女穴。
这个孩子顶漂亮，又顶奇怪。也许是因为他的外貌像故人，又或许是怜惜他野得可怜，叶霁最终还是留下了他。
那时李沉璧年纪小，眼里只认他一个，因此，他只好彻底结束了那段一出山就是几个月不回来的日子，甚至连心上的痛苦，都被照顾小沉璧这件事冲淡了。
漱尘君道：“普通孩子，是打不赢野兽的。”
叶霁闭了闭眼，道：“沉璧不是什么普通孩子。您担心他来路不明，后来去查，发现他的母亲竟然就是元涯神女。”
住在高山绝巅的元涯神女，当年已经是半神之体，差一点就可以坐化成真仙，却和男子相恋有孕。
元涯神女修炼的功法，要求必须要守住童贞之体，更别说和寻常妇人一样怀孕生子了。但也许是一味痴情，神女居然百年修为不要，也要产下这个孩子，最后被功法反噬，生产后不到五年就身死魂灭。
叶霁的记忆中，元涯神女陨落，让原本静如死水的修真界骤掀狂澜，哪怕他那时正关在山中与世隔绝的炼体，也听到了这出悲剧。
那时他也万万想不到，几年之后，自己会与这件事扯上密不可分的关系。
漱尘君道：“李沉璧这个名字，是他自己用树枝划给你看的。”
叶霁点点头：“元涯神女的原本的名字，正是李浔云。沉璧的名字应该就是神女自己取的，随了她的姓。”
“茹毛饮血几年的幼子，却还能一笔不落地写出那么复杂的字，笔划也很方正。小小年纪，就能吓得方圆几里的野兽不敢靠近，半神之体才能做到，”漱尘君轻笑扶额，“我原本以为，沉璧长大后能胜过你的。”
师父的话像是一点雪花，落在眉心，看似很轻，却让叶霁冷了个清醒。
漱尘君说话，从来都是蜻蜓点水，夸赞责备永远都是轻轻的，指点迷津也真就是一指一点。
他这一套在叶霁这个徒弟身上特别好用，给他颗种子，自己就能长出大树来。
叶霁忽然觉得有些无力，在师父身边坐下了，师徒两个凑在一起，看山崖前的流云万千。
漱尘君是在提醒他，李沉璧或许早就已经比他还强，头脑聪明到可怕，只是从不显露而已。
这样一来，这几天他觉得有疑虑的事情，也就全都能说得通了。
李沉璧借走斩雾刀，为的是借叠霞洞主之口，引导自己去芳菲谷。而等自己真到了芳菲谷，是绝对不会对身中淫毒万分痛苦的小师弟置之不理的，即使李沉璧非要干大逆不道的勾当，自己也无法拒绝责怪。
———如果李沉璧真有本事将魅妖收拾服帖，一齐演戏来引诱自己上钩，那么他最后逼着魅妖放人，当然也不在话下。
甚至，也许从青楼那时开始，李沉璧就已经让魅妖乖乖听他的话了。
“您当初没想错，”叶霁心神疲惫，有些自嘲地道，“我哪里比得上他？”
【本章阅读完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