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著,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泛起一丝苦笑。
明知是刘刺史设下的局,明知那版面是个吞金的无底洞,可他们这帮商贾,就像是闻到了腥味的猫,一个个爭著抢著往里跳,拦都拦不住。
“能让我们这帮视財如命的人心甘情愿掏银子,甚至还要对他感恩戴德……”
钱匯通望著手中那张薄薄的邸报,眼中流露出一丝由衷的敬畏。
“刘刺史这手『广而告之』的阳谋,当真是神乎其技,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及也!”
他收回思绪,目光落在手中的邸报上。
当卷首那行硕大的墨字映入眼帘时,他端著茶杯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都浑然不觉。
“嘶……乖乖!十万大军?这李亚子是天神下凡不成?”
他忍不住惊呼出声,声音都变了调。
周围的茶客闻言,纷纷放下手中的茶盏,围了上来。
“钱老爷,报帖上说啥了?怎么这么大动静?”
“快念念!是不是北方又打起来了?”
钱匯通顾不得擦手上的茶水,指著邸报上的標题,声音颤抖地念道:“《生子当如李亚子,三垂山下定乾坤!》……我的天老爷,晋王李存勖亲率三千铁骑,在大雾中突袭,竟然把朱温的十万大军给吞了!连主帅符道昭都被砍了脑袋!”
“哗——”
茶肆內瞬间炸开了锅。
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写满了震惊与兴奋。
而在城南的一处老槐树下,又是另一番充满烟火气,却更具温情的景象。
一张破旧的方桌,一碗清水,一块惊堂木。
桌后坐著的,並非什么说书先生,而是住在乌衣巷尾的陈通,陈跛子。
陈通祖上曾是县学的教諭,也算半个书香门第,可惜传到他这一代,家道中落,他又因一场大病坏了左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在今日之前,他就是个活在阴沟里的影子,靠老妻给人浆洗缝补度日。
但今天,不一样了。
陈通挺直了那根弯了半辈子的脊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破却熨烫得极平整的长衫,此刻仿佛成了他的战袍。
他手里捧著那份邸报,目光扫过围在四周的几十名脚夫、贩夫。
他知道,这些人大多不识字,也听不懂邸报上那些文縐縐的词儿。
於是,他清了清嗓子,没有照本宣科,而是將那邸报上的文字,化作了市井白话:
“列位!今日这邸报,讲的乃是——《生子当如李亚子,三垂山下定乾坤》!”
“这题目啥意思呢?就是说啊,那朱温老贼带了十万大军去欺负人,结果被晋王家的公子,一个叫李存勖的少年英雄,带著三千骑兵,趁著大雾,『咔嚓』一下,给端了老窝!”
他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將一场血腥的战役讲得如市井“说话”般精彩。
“……那一刻,只听得杀声震天!那不可一世的朱温走狗,在沙陀铁骑面前,便如那土鸡瓦狗,灰飞烟灭!”
“嘶——”
周围的汉子们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既为那血腥的场面感到心惊,又隱隱透著一股子兴奋。
“好!杀得好!这李亚子是个狠角儿!”
一个满脸络腮鬍的汉子忍不住大声喝彩,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平日里,这帮粗豪的脚夫若是见了陈通,多半会戏謔地喊一声“陈跛子”。
可今日,当陈通放下邸报,端起那碗清水润嗓子时,几个平日里最爱起鬨的汉子,竟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一个满脸横肉的屠户,更是殷勤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推到陈通面前,嘿嘿笑道。
“陈先生,这是刚出锅的热胡饼,还热乎著,您垫垫肚子!明儿个,您还来讲不?俺们这帮大老粗不识字,但这天下的大事,听您这么一念叨,心里头透亮!”
一声“陈先生”,喊得陈通手一抖,差点洒了碗里的水。
他慌忙放下碗,有些侷促地拱了拱手,声音微颤:“多……多谢壮士。”
他深吸一口气,將那份感动压在心底,再次拿起惊堂木,轻轻一拍,將眾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故事中。
隨著最后一段读罢,铜钱如雨点般落在桌上。
“陈先生,讲得好!这文钱赏您润嗓子!”
陈通颤抖著手,一枚枚捡起桌上的铜钱。
这不仅仅是钱,这是他的尊严,是他作为男人的脊樑。
他小心翼翼地將三十多文钱揣进怀里,手按在胸口,感受著那沉甸甸的分量。
自从那年大病夺走了左腿,他陈通的天就塌了。
邻居的白眼,孩童的嘲笑,还有老妻那双在冰水里泡得红肿开裂的手,都像是一把把钝刀子,割得他体无完肤。
那种“我是个废人”、“我是全家的累赘”的念头,像附骨之疽一样粘连著他。
可今天,那一双双求知的眼睛,那一声声真诚的“陈先生”,硬生生地刺破了他心头的阴霾。
原来,他不是废人。
他读过的书,识得的字,即便在这乱世,依然能换来一份体面。
陈通想好了,一会儿收了摊,先去街角买二两肥肉,再给老妻买那一支她看了许久都没捨得买的木簪子。
今晚回家,他终於可以挺著胸膛,大声说一句:“孩儿他娘,我回来了!”
……
广陵,淮南节度使府。
徐温手里捏著那份来自北方的加急密报,紧绷了数月的脸庞,终於舒展开来,甚至忍不住哼起了荒腔走板的淮调。
“好!打得好啊!李存勖这一刀,算是捅进了朱温的心窝子里!”
他隨手將密报扔在案几上,走到掛在墙上的巨幅舆图前,目光贪婪地扫视著江南。
潞州一战,梁军精锐尽丧。
这意味著那头盘踞在中原的恶虎,至少三五年內只能舔舐伤口,再无余力南下饮马长江。
“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
徐温深吸一口气,眼中的喜色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如刀锋般锐利的杀机。
外部的威胁暂时解除了,那么,也是时候腾出手来,好好收拾一下家里这些“不听话”的老东西了。
他的目光在舆图上的几个重镇一一扫过,每看一处,眼角的肌肉便抽搐一下。
“別看我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號令淮南,可实际上呢?”
徐温在心中冷笑。
那镇守庐州的刘威,乃是先王杨行密的同乡元从,资歷比他徐温还老,堪称心腹中的心腹。
此人坐镇淮西,手握数万百战精锐,儼然一方诸侯。
每次广陵发去调令,刘威总是阳奉阴违,態度曖昧不明,简直就是插在他心头的一根刺。
还有那苏州的周本、宣州的陶雅。
这两个老傢伙虽然之前被他用高官厚禄暂时安抚住了,没有起兵勤王,但这两人对先王忠心耿耿,对他徐温弒君上位之事,心中始终怀著滔天的怨气。
这就像是两把悬在头顶的利剑,指不定哪天就会落下来,要了他的脑袋!
至於李简、李遇之流,更是典型的墙头草,看著对他恭敬,实则都在观望风色,隨时准备反咬一口。
“这帮老不死的东西,只要他们还掌著兵权一天,我徐家这屁股底下的椅子,就坐不安稳!”
徐温猛地转身,手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上,震得茶盏乱颤。
“既然老天爷给了我这三五年的安稳日子,那我就绝不能浪费!”
“等到朱温缓过气来的时候,我要这淮南二十八州,上上下下,只知有徐,不知有杨!”
发泄完胸中的豪气,徐温长吐出一口浊气,情绪渐渐平復下来。
他重新坐回太师椅上,隨手拿起案几上那份《歙州邸报》,手指轻轻弹了弹纸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內患要除,但这外面的『热闹』,咱们也不能不看。”
徐温的目光在两个儿子身上流转,眼中带著几分考校的意味,淡淡问道:
“这刘靖在报上大肆宣扬李存勖的战功,闹得满城风雨。对於此人,还有这所谓的『邸报』,你们怎么看?”
有了父亲的问话做铺垫,徐知训的反应便显得顺理成章了。
身穿锦袍、腰悬玉带的徐知训抢先一步跨出,脸上满是不屑之色,嘴角撇得老高。
“父亲!这刘靖不过是个譁眾取宠的跳樑小丑罢了!弄几张破纸,印些耸人听闻的消息,就想把自己抬高到和李存勖、朱温並列的位置?简直是沐猴而冠,令人发笑!”
他拿起邸报,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隨意抖了抖,嗤笑道:“还有这李存勖,不过是运气好,撞上了大雾,才偷袭得手。若是真刀真枪摆开阵势,他那几千骑兵,早就被朱温碾碎了!依孩儿看,这邸报全文大言欺世,不值一哂!”
徐温闻言,眼皮微微一跳,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他没有说话,只是转头看向一直垂手而立、神色恭谨的徐知誥。
“知誥,你说。”
徐知训见父亲无视了自己的高见,反而去问那个外姓“兄弟”,脸色瞬间涨红,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別过头去。
徐知誥並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向徐温行了一礼,又向徐知训微微欠身,姿態放得很低。
他垂著头,双手拢在袖中,手心已微微渗出冷汗。
“义父,兄长所言极是。这刘靖不过一介武夫,弄些纸笔文章,確实难登大雅之堂。”
他先是顺著徐知训的话头,消解了对方眼中的敌意。
见徐知训按剑的手微微鬆开,他才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迟疑,仿佛是在向父亲请教。
“不过……孩儿愚钝,昨夜读此报时,想起义父平日里教导孩儿『攻心为上』的道理,心中便生出一点浅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徐温淡淡道,目光如炬,审视著这个养子。
“是。”
徐知誥微微躬身,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不敢大声喧譁。
“孩儿在想,这刘靖大费周章,甚至不惜工本把这报帖散得满城皆是,恐怕……未必只是为了吹嘘。”
他指著邸报上的標题,眼神中带著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探究。
“义父您看,这上面大肆宣扬李存勖的大胜,若是让那些不知兵的百姓看了,会不会觉得……这大唐的气数还没尽?而那刘靖敢这么写,是不是想把自己打扮成……心向大唐的忠臣?”
说到这里,他立刻停住,仿佛是觉得自己说得太深了,连忙看向徐温,露出一副“求证”的神情。
“孩儿见识浅薄,只是觉得这或许是他在收买人心……至於其中深意,还请义父明示。”
这一番话,说得极有分寸。
既点出了“收买人心”、“確立正统”的核心,又把话头留了一半,没有把话说尽,更没有表现出一种“我早已看穿一切”的睿智感,而是把自己摆在了一个“正在努力学习父亲教诲”的位置上。
徐温听完,眼中闪过一丝讚许。
这点拨恰到好处,既有见识,又不张狂,更难得的是知道分寸。
“不错,你能想到这一层,说明平日里我的话,你是听进去了。”
徐温点了点头,顺著徐知誥的话头,將那个结论彻底定下。
“正如你所言,这不仅仅是一张报帖,这是一面旗帜!刘靖这是在借李存勖的势,来给自己披上一层『大义』的外衣,是在跟我们爭夺这江南的人心啊!”
徐知誥连忙拱手,一脸受教的神情:“义父英明!孩儿受教了!”
徐温转过身,目光在两个儿子身上流转,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知誥,擬个章程出来。这一次,我要借著整顿防务的名义,把刘威、李简、李遇这些刺头,一个个请到广陵来『喝茶』!至於周本和陶雅……哼,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別怪我不念旧情了!”
此言一出,徐知训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与嫉妒的怒火,那双眼睛死死盯著徐知誥的后背,仿佛要用目光在他身上戳出个洞来。
徐知誥也是浑身一震,但他迅速压下了眼中的惊喜,深深一拜,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孩儿……领命!必不负义父重託!”
徐知誥领命起身,恭敬退下。
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他脚下似乎踉蹌了一下,差点摔倒,显得颇为狼狈。
但他没有回头,只是在徐知训轻蔑的嗤笑声中,將头垂得更低,快步消失在迴廊尽头。
直到转过拐角,他才敢大口喘息,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书房內,气氛压抑得可怕。
徐知训看著那消失的背影,越想越气,胸中的妒火如野草般疯长。
自从父亲诛杀张顥、独揽淮南大权以来,他徐知训便是这广陵城內无人敢惹的“大公子”。
平日里,那些文武官员见了他,哪个不是点头哈腰、阿諛奉承?
这让他愈发觉得,这淮南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性子也比以往更加骄横跋扈,甚至连在父亲面前,也常常控制不住那股子暴戾之气。
一个外姓家奴,也配骑在我头上?!
徐知训猛地转身,一脚狠狠踹翻了身旁的一尊越窑秘色瓷瓶。
“啪!”
价值连城的瓷器在金砖地面上炸开,清脆的碎裂声嚇得一旁的侍婢浑身一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这一退,却惹恼了正在气头上的徐知训。他反手一巴掌狠狠抽在侍婢脸上,面目狰狞地吼道。
“躲什么!连你也敢嫌弃我?滚!都给我滚出去!”
侍婢捂著红肿的脸颊,哭著跑了出去。
徐温冷眼看著这一幕,没有说话,只是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深深的疲惫与无奈。
若是放在以前,借这逆子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
可如今,隨著徐家权势滔天,这个长子已经被周围的吹捧彻底捧坏了,变得目中无人,暴虐成性。
徐温在心中长嘆一声,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的北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桌面。
……
弋阳,刘靖的中军大帐。
与前线的肃杀不同,此刻的帅案上,除了冷冰冰的军报,还压著一封散发著淡淡幽香的家书。
是崔鶯鶯的笔跡。
她在信中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家常琐事:后院的开了,桃儿又长高了一寸,近日学会了背诵《诗经》里的新篇章,只是夜里常常吵著要他回来……
信的末尾,夹著一枚用红绳系好的平安符,针脚细密,显然是她亲手缝製的。
“家里一切安好,盼君早归。”
刘靖看著这寥寥数语,冷硬的心肠也不禁软了几分。
他仿佛能透过这张薄薄的信纸,看到歙州府內那盏为他彻夜长明的灯火,看到妻子温婉的侧脸和女儿娇憨的睡顏。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著那枚平安符,眼中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柔情。
他深吸一口气,將家书和平安符郑重地揣入怀中,贴身收好。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的温情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统御万军的威严。
中军大帐內,一份来自镇抚司的六百里加急密报,正静静地放在他的案头。
刘靖看完密报,久久没有言语。
李存勖,这个在歷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猛人,终究还是登上了舞台。
半生英雄,半生荒唐的后唐庄宗……
刘靖在心中默念著这个名字,眼神中既有忌惮,也有兴奋。
作为穿越者,他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清楚,接下来的十几年,北方將陷入更加残酷的混战。
李存勖与朱温的爭霸,將会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这也意味著,他梦寐以求的战略窗口期,终於到来了。
北方无暇南顾,他便可以放开手脚,先將整个江南西道,乃至整个江南,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等到北方决出那个唯一的胜利者时,他將以逸待劳,坐拥江南富庶之地,挥师北上,与之逐鹿中原!
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刘靖沉声下令。
“传我將令,召集所有都指挥使以上將校,议事!”
片刻之后,大帐之內,將星云集。
牛尾儿赤裸著上半身,肩头缠绕的纱布上渗出一抹殷红,那是攻城时留下的伤口。
虽有伤在身,他的精神却极好,蒲扇般的大手一挥,操著洪亮的嗓门第一个开口。
“刺史!”
“眼下弋阳这座坚城都让咱们给啃下来了,纵观信州之地,就剩下贵溪和上饶两座破城!”
“依俺看,就该趁著弟兄们士气正旺,一鼓作气,以雷霆之势,直接把那两座城也给踏平了!”
“牛尾儿说的对!”
柴根儿瓮声瓮气地附和道:“咱们连著打了几个大胜仗,弟兄们手都热著呢!贵溪和上饶那点城防,跟弋阳比起来,就跟纸糊的似的,一衝就破!”
一时间,帐內群情激奋,庄三儿、康博等人纷纷出言,皆主张立刻进兵,毕其功於一役。
刘靖安静地听著,没有打断他们。
他能感受到那股自吴凤岭大捷以来,不断累积、並在攻克弋阳后达到顶点的昂扬战意。
这是一支渴望胜利的虎狼之师。
只是,他们看到的,是眼前的肥肉。
“贵溪、上饶?不过是两块送到嘴边的肥肉,早吃晚吃都一样。”
刘靖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大帐瞬间安静下来。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並没有在信州停留,而是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重重地点在了更南边的一座大城上——抚州。
“我们的目標,是这里。”
他抬起手,轻轻往下压了压。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著他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