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话,说得义正言辞,合情合理。
周围的老將们纷纷点头称是,看向李存勖的目光中,带上了一丝审视。
李存勖的目光扫过李嗣昭,又扫过那些跪地求情的士兵,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没有直接回答李嗣昭,而是走下高台,一步步来到那些跪著的士兵面前。
“你们都认为,张武有功,不该杀,对吗?”
他平静地问。
士兵们纷纷点头,眼中满是期盼。
李存勖笑了,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
“好,本王问你们,今日我若因他有功而赦免他私抢战利品,那明日,李四若有大功,是否也能临阵脱逃?王五若有大功,是否也能违抗军令?”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重锤般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长此以往,我晋军的军法,还剩下什么?!”
“一个没有军法的军队,还能打胜仗吗?一个不能打胜仗的军队,你们还能站在这里,分金分银吗?还能保住你们在河东的妻儿老小吗?!”
士兵们的脸色变了,他们眼中的期盼,开始被一丝恐惧和茫然所取代。
李存勖没有停下,他指向那名百夫长张武,声音愈发冷冽。
“本王斩他,不是因为本王嗜杀!而是因为,他今天的所作所为,是在掘我晋军的根!是在断你们所有人的前程!”
“严明军法,赏罚分明,我军才能战无不胜!战无不胜,你们才能加官进爵,封妻荫子!”
“本王要的军心,不是靠赦免一个罪人得来的姑息之情!而是靠铁的纪律,打出来的赫赫威名!是靠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带给你们所有人的荣华富贵!”
“现在,你们告诉本王!”
李存勖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全场:“这军法,该不该守?!这张武,该不该斩?!”
“该斩!”
不知是谁,第一个嘶吼出声。
隨即,山呼海啸般的回应淹没了一切!
“该斩!”
“该斩!!”
那些原本为张武求情的士兵,此刻眼中再无半分同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热的认同!
李嗣昭站在原地,脸上无悲无喜。
李存勖缓缓走回高台,最后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张武,声音里再无半分情感。
“你的功,本王记著。你的家人,本王会亲自厚赏。”
“斩!”
在全军的注视下,执法队手起刀落,人头滚滚。
这一刻,再无人求情,所有人的眼中,只有对军法的绝对敬畏。
李存勖没有再看那具尸体,而是面向全军,冰冷的声音再次传遍每一个角落。
“本王知道,你们跟著我李存勖,提著脑袋上阵,为的是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野性的煽动力。
“不是为了几亩鸟不拉屎的薄田!是为了金银!是为了美人!是为了天下人一提到我晋军儿郎,都要竖起大拇指的赫赫威名!”
他猛地一挥手,亲兵们立刻抬上十几口沉重的木箱,在阵前“哐当”一声全部打开!
金灿灿的饼金、白的银锭、五光十色的珠宝丝绸,在火把的映照下,散发出令人疯狂的光芒。
所有士兵的呼吸都在瞬间变得粗重,眼睛里冒出贪婪的火光。
李存勖指著那堆积如山的財富,放声大笑。
“你们自己抢,能抢几个?为了几贯钱,还要和自己的袍泽拔刀相向,值得吗?!”
“今日,本王就给你们立个新规矩!”
他抽出佩剑,直指前方,声音激昂如雷。
“此战所有缴获,尽数归公!但不是归我李存勖的私库,而是归我晋军所有兄弟的公帐!”
“所有战利品,本王只取三成,充作军资!剩下的七成,就在这里,现在,立刻,全部分给你们!”
“斩將夺旗者,拿双份!先登陷阵者,拿双份!斩获首级最多者,拿三份!”
他没有提什么复杂的制度,只有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利益分配!
他突然指向那个因为紧张而一直缩在人群里的新兵阿古,大声道:“阿古!出列!”
阿古嚇了一跳,茫然地走了出来。
书记官立刻上前核对功劳簿,高声道:“新兵阿古,阵斩一级!”
李存勖大笑,亲手从箱子里抓起一把金豆和一匹华丽的蜀锦,直接扔到阿古怀里,那价值远超他应得的份额。
“我晋军,不问出身,不问勇怯!”
“只要你跟著本王的旗帜,奋勇向前,哪怕只出了一份力,本王也绝不吝惜赏赐!”
“连他都能得此重赏,尔等立下大功者,又该如何?”
全军先是死寂,隨即爆发出比胜利时更加狂热的吼叫!
这比自己抢来得公平,来得多!
李存勖並未就此停下,他看向那些阵亡將士的尸体,脸上的狂热褪去,换上一种沉重的肃穆。
“凡此战阵亡者,其父母,便是本王之父母,由我晋王府奉养终老!”
“其妻,若愿改嫁,本王送上一份厚重嫁妆!若愿守节,便是晋王府的功臣遗孀,同享荣耀!”
“其子嗣,凡年过十岁者,皆可入我晋王府『义儿营』,由本王亲自教导武艺!”
“日后,他们便是本王的义子,是我李存勖的家人!”
此言一出,全军震动!
对於这些把脑袋別在裤腰带上过活的丘八来说,还有什么比自己死后,家人能得到王爷的庇护,儿子能成为王爷的义子更让他们安心的?
“大王千岁!”
“愿为大王效死!”
这一刻,所有士兵,无论是沙陀精锐还是汉人新兵,都发自內心地跪伏在地,狂热的呼喊声响彻云霄。
李存勖看著眼前山呼海啸般的景象,缓缓举起了手中的佩剑。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支军队,才真正开始姓“李”。
当夜,梁军大营的废墟上燃起了巨大的篝火。
庆功宴上,气氛热烈。
烤全羊的油脂滴落在火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浓郁的肉香混合著烈酒的醇香,瀰漫在整个营地。
李存勖力排眾议,坚持让衣衫未换、形容枯槁的周德威坐在了自己身边的第一席。
这个位置,按资历本该属於李嗣昭。
这个小小的举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政治宣言。
功劳,重於资歷。
宴席之初,由周德威带头,向李存勖敬上了第一杯酒。
“末將周德威,率潞州全体將士,敬大王!若无大王天威,我等早已是城中枯骨!”
“我等敬大王!”
全军將校齐齐起身,山呼海啸,声震四野。
李存勖起身回敬,一饮而尽,声音洪亮:“此战大捷,非我一人之功,乃是诸君用命,將士用血换来!此杯,本王敬所有为我大晋流过血的弟兄!”
礼数周全,威严十足。
然而,当宴席进入自由敬酒的环节,一种微妙的暗流开始涌动。
资歷深厚的老將们,那些追隨李克用南征北战、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宿將,在向李存勖礼节性地敬过酒后,便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李嗣昭的周围。
“嗣昭!若非您当初力排眾议,我等哪有今日痛饮之时!”
“哈哈,说的是!想当年在……”
他们围著李嗣昭,大声说笑,回忆著往昔崢嶸岁月,气氛热烈而真诚。
他们一杯接一杯地向李嗣昭敬酒,那种发自肺腑的亲密与拥戴,与刚才对李存勖的恭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渐渐地,李嗣昭的身边,成了全场最喧闹、最核心的圈子。
而端坐於主位之上的李存勖,身边虽然也有新晋的年轻军官前来敬酒,但终究显得有些冷清。
他成了名义上的王,被高高供起,而李嗣昭,却成了这场狂欢中,无形的太阳。
李存勖平静地喝著酒,脸上依旧带著微笑,但那双年轻的眼眸,却冷静地扫视著全场。
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张以李嗣昭为中心,由旧日情谊、赫赫战功和深厚威望编织而成的大网。
这张网,笼罩著整个晋军的核心。
他不能发火,因为没有人做错任何事。
他们敬重宿將,怀念过去,天经地义。
他若发火,只会显得自己气量狭小,嫉贤妒能。
就在李嗣昭周围的欢呼声达到顶峰时,李存勖端著酒杯,缓缓站了起来。
大帐之內,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带著一丝不解与紧张,聚焦在他身上。
李存勖没有看李嗣昭,而是端著酒,一步步走到了另一群人中间。
那些在此次战役中浴血奋战、刚刚被提拔的年轻军官,那个叫“阿古”的新兵也在其中,正拘谨地坐著。
他先是高声笑道:“嗣昭叔父与诸位將军,乃我晋军的基石,是我河东的擎天之柱!他们昔日的功勋,我等永世不忘!”
这番话,给足了所有老將面子,李嗣昭等人脸上都露出欣慰的笑容。
隨即,李存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他身边的年轻军官们身上,声音陡然变得激昂!
“但今日,本王更要敬的,是他们!是我晋军的明日!”
他一把揽过身边一个臂上缠著绷带的年轻百夫长,大声道:“此人,名叫李绍荣!”
“奇袭之时,他第一个翻上寨墙,身中三刀不退,为大军撕开缺口!来,本王敬你一杯!”
他又指向那个叫阿古的新兵:“还有你!阿古!你虽是新兵,但你的勇武,本王也看在眼里!”
他一一点出数名在此战中表现英勇的年轻人的名字,甚至能准確说出他们的功绩细节,仿佛亲眼所见。
那些被点到名字的年轻將士,个个激动得满脸通红,浑身颤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衝头顶!
李存勖高举酒杯,面向所有年轻的面孔,声音如雷。
“老將们的功勋,已载入史册!而你们的功业,才刚刚开始!”
“我晋军的明日,不在过去,而在你们手中!”
“这一杯,本王敬我晋军的明日!”
说罢,他將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轰!”
全场的气氛,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
那些年轻的、渴望建功立业的军官和士兵们,眼中爆发出无比璀璨的光芒!
“大王千岁!”
“愿为大王效死!”
这一次的欢呼,不再是礼节性的,而是发自肺腑的狂热效忠!
宴会的焦点,在这一瞬间,被李存勖巧妙地从“怀念过去”的李嗣昭,转移到了“开创明日”的自己身上!
就在这片狂热的欢呼声中,一个奇怪的现象出现了。
新晋的年轻將校们激动得面红耳赤,振臂高呼,而那些以李嗣昭为中心的宿將圈子,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
他们中的一些人,脸上带著欣慰的笑容,为新王的成长而高兴;但更多的人,眼中却流露出一种混杂著失落与不甘的神情。
他们是晋军的基石,是过去的荣耀。
但他们敏锐地感觉到,属於他们的时代,正在被这个年轻人用一种他们无法抗拒的方式,缓缓拉下帷幕。
两个无形的立场,在跳动的篝火下,形成了鲜明的对峙。
大帐之內,一边是炙热如火的明日,一边是沉默如冰的过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那个能决定晋军未来走向的人——李嗣昭的反应。
李嗣昭端著酒杯,手稳如磐石。
他静静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心中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他看懂了。
李存勖不是在挑衅,也不是在打压。
李嗣昭的目光扫过身边那些曾与自己同生共死的老兄弟,看到他们眼中那份不甘与失落,他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何尝不是如此?
但紧接著,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到了那些因为李存勖一句话而狂热的年轻士兵,看到了那股足以摧毁一切的蓬勃朝气。
他清晰地预见到了,如果自己此刻选择沉默,选择维护自己和老兄弟们那份尊严,那么从今夜起,晋军內部將埋下一颗分裂的种子。
这道无形的裂痕,会在未来的某一场大战中,在朱温的铁蹄之下,崩裂成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將整个河东拖入万劫不復的深渊。
先王临终前,將河东託付於他,是让他辅佐新王,不是让他成为新王路上的绊脚石!
个人的荣辱,老兄弟们的顏面……
在整个河东基业的存亡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那份源於旧时代的骄傲与不甘,在他心中剧烈地翻腾。
最终,被一种更沉重的忠诚,缓缓压下。
他推开身边一位想要低声劝阻他的老兄弟,那个动作缓慢而坚定。
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李嗣昭端著酒杯,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到了李存勖的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著这位年轻的君主,行了一个无比郑重、无可挑剔的军中大礼,然后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这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李存勖的脸上,终於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容。
他也举起酒杯,与李嗣昭的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
“叮”的一声脆响,清脆悦耳。
这声音,仿佛是两个时代交接的钟鸣。
李嗣昭將杯中烈酒一饮而尽,然后將酒杯倒转,示意杯中已空。
他看著李存勖,用一种既有臣子对君主的恭敬,又有长辈对晚辈的期许的复杂语气,沉声道。
“大王,河东的未来,交给你了。”
李存勖亦饮尽杯中酒,然后走上前,紧紧握住李嗣昭的手臂,將他扶起。
他没有说“有劳叔父”之类的客套话,而是拉著他,共同转向全军將士,高举起两人紧握的手。
“我大晋,有嗣昭公为基石,有诸位將军为栋樑,何愁大业不成!”
看到这一幕,那些原本沉默的老將们,面面相覷。
他们纷纷起身,举起酒杯。
两个圈子,在这一刻,终於缓缓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们共同面向那个站在篝火最中央的年轻身影,发出了整齐划一、撼天动地的咆哮。
“大王千岁!大业必成!”
……
与此同时,洛阳,紫宸殿。
殿內的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重得让人窒息。
大梁皇帝朱温的脸上布满暴戾之气,他刚刚將一份来自河北的奏报狠狠砸在地上。
魏博镇的牙兵骄横,竟敢公然索要赏赐,这让他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冒犯。
“一群餵不熟的狗东西!”
他低声咒骂著,殿下文武百官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就在此时,一名信使连滚爬爬地冲入殿內,浑身泥泞,脸上满是惊惶。
他高举著一卷用火漆封口的竹简,嘶声道:“陛下!八百里加急!潞州军报!”
朱温眉头一皱,不耐烦地从內侍手中夺过军报,扯开火漆,展开竹简。
他脸上的怒容还未散去,目光扫过竹简上的寥寥数行字,表情却在瞬间凝固了。
大殿內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嚇得魂不附体,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心腹谋主敬翔站在一旁,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知道,出大事了。
良久,朱温终於动了。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声音不大,却阴冷无比,让大殿內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李鸦儿……生了个好儿子!”
……
夜深人静,三垂山下,晋军大帐之內。
外面的欢呼声已渐渐平息,一名负责后勤钱粮的文官面带忧色地走了进来,呈上一份帐目。
“大王,此战我军缴获金银无数,诚乃大捷!”
“但是……为支撑此次奇袭,我等八日休整,精饲豆料消耗已近府库三成。方才您许诺的巨额赏金与抚恤,若全部兑现,我太原府库,未来半年將无余財可用於他处。”
李存勖听完匯报,非但没有忧虑,反而露出一丝冷笑。
他指著地图上的河东解州,那里有天下闻名的盐池。
“打仗,打的就是钱粮。靠缴获,永远只能当流寇。本王要的,是能自己生钱的聚宝盆!”
他看向那名文官,下达了一道让其心惊肉跳的密令:“传令给留守太原的张承业,让他立刻著手,整顿河东盐务,將所有盐池牢牢控制在我晋王府手中!”
“有不从者,先斩后奏!”
打发走財政官,李存勖才独自一人坐在帅案前。
他从一个贴身携带的精致锦盒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三支箭。
这是他父亲李克用临终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交到他手上的三支箭,代表著三段未了的血海深仇。
幽州刘仁恭、契丹耶律阿保机、以及篡唐国贼朱温。
他凝视著箭矢,父亲临终前充满不甘的独眼,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父王曾言,此三贼乃吾遗恨。尔能为我报此三恨,吾死不朽矣!”
李存勖低声自语,仿佛在回应著父亲的在天之灵。
按照出征前的仪式,他曾在家庙中,於父亲的灵位前,取出了代表“征討朱温”的这支箭,隨身携带。
如今,他要將胜利的果实,祭奠於此。
他从缴获的战利品中,拿出那枚属於梁军主將符道昭的鎏金帅印。
帅印冰冷沉重,上面还沾著乾涸的血跡。
李存勖將这枚帅印郑重地摆放在帅案上,一个临时设立的、面向太原方向的简易香案前。
“父王。”
他声音沉稳而坚定,“孩儿今日,於三垂山下大破梁军,阵斩其招討使符道昭。”
“聊以慰您在天之灵。”
说罢,他拿起那支隨他出征的箭,用一块乾净的白绢,极其珍重地將其擦拭乾净,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锦盒之中。
这支箭,並未折断,也未封存。
因为真正的血仇,尚未得报。
“朱温,你的头颅,我会亲手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