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市的夜店郭子棠已经挥霍了个遍，他想过自己可能溺死在灯红酒绿里，却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会在一间如此安静的台球室紧张得快没命。他被推到尽头一间办公室模样的房间里，打桌球的几个男人只在他路过时稍微瞥了一眼，便视若无睹。
郭子棠手边就是皮沙发，但他没敢摸，更别提坐。毕竟，别人只吩咐他“等着”。其实，昨天在听到涂愿说已经把这个校园贷背后好几个APP的客户数据全黑了之后，郭子棠就特别想打退堂鼓，问涂愿是不是闹太大了。
郭子棠被欠债折磨的这一年里，拆东墙补西墙，身边的人际关系已经一团乱麻，而他自己也套上了债务人与债权人的双重身份。一开始，涂愿声称能将他从窘况中拉出来，郭子棠当然不信。最后打动他的点在于，涂愿的计划并不会令他与校园贷背后的地头蛇正面起冲突。
然而，眼下被那个叫小光的带台球室来后，郭子棠瞬间后悔，他真能相信涂愿的承诺吗？
隔着磨砂玻璃，外头摇晃的人影逐渐放大，郭子棠如临大敌般撑着沙发与墙壁的夹角站起来。进来的男人个子不高，甚至偏瘦，只有肚子微凸发福，右眼上方有片类似烧伤的皮肤跟随着他所有的表情拉扯。他往沙发中间一坐，身后的小光带上了门。
这男人虽然其貌不扬，但郭子棠的紧张并未减轻一分。他听过，却没见过这位“迟总”。上次因为假身份证的事他被那个叫小光的警告过，当时小光说：迟总惜才，不跟大学生计较。随后又说：迟总问你意思，是想赚钱，还是想跳楼？郭子棠便开始做起所谓的校园代理人。
“老大，他们确实追踪到对方IP在Q大校园里。”
迟昇正拧开茶几上那半瓶轩尼诗，手停住了，眼神扫过去：“迟总不会叫吗？”
“……啊，是，迟总。”
澄黄的酒液带着强烈芳香倒入杯子，迟昇问：“听说你喜欢喝酒？”
郭子棠轻轻地哆嗦摇头。
“喝。”
他食指将玻璃酒杯朝郭子棠那边推了推，而郭子棠自然下意识退缩。迟昇盯着他，缓慢朝沙发一靠，又重复：“叫你喝，你就喝。”
话音刚落，边上的小光已经上前，揪住郭子棠的后脑勺，扯得他仰头，然后半杯酒连灌带洒地给他倒嗓子眼里进去了。一时间，郭子棠咳嗽得重新弯腰跪下，眼泪鼻涕直往外冒。
“你是主动过来交代的？”
“唔……咳，唔嗯……”郭子棠吐出苦水，“黑你们数据的是Q大信息学院的学生，他叫……张衾。”
听了他的坦白，迟昇一语不发，只审视地盯着郭子棠的脸看。郭子棠此刻倒有点庆幸那杯令他狼狈的酒了，否则此刻心虚的表情恐怕会霎时出卖他自己。
【他们一定会从怀疑开始，比如，问你怎么可能认识Q大的学生。】
“就你……怎么会认识Q大的学生？”
郭子棠吞了吞口水：“之前我伪造身份证上的那个人，叫涂愿的，他……他以前在Z大隔壁的城市学院咖啡店打工，期间我们就认识了，后来他考上Q大，我就……就通过他又认识了那个张衾，我们就……好上了，我不敢撒谎的……”
【他们对Z市的一切只要一查就清清楚楚，这方面你要讲真话，给足细节。】
“我怎么听得那么糊涂，你们什么关系？”
小光适时地凑迟总边上耳语了几句。
“哦——哦……”迟昇翘起腿抖了两抖，“妈的，走后门的啊。逼男的男的不当，当死变态。”
即便涂愿给他打过预防针，郭子棠还是浑身僵住。多直白响亮的一句话，而他活到现在，恰恰是为了避免听到这句话做过许多努力，以致于筋疲力尽。很荒唐，郭子棠不知道这算不算涂愿对他的秋后算账。
他乍然意识到，他对于涂愿的敌意恐怕并非来自什么吃醋，并不是，因为他对句牧的喜欢其实极为有限，至少当初句牧被迫出柜时，他第一反应便是避之若浼。郭子棠真正过不去的坎，源于羡慕有人爱意怎么会如此坦诚热烈，且羞愧自己怎么会如此懦弱虚荣。
可是，郭子棠现在终于发觉了，原来这句话压根没有想象中的刺耳。
“然后呢？”
郭子棠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给迟总您，给……给我们公司当代理人后，我，我也希望他能成为公司的一份子嘛，可是，可能没交流好……期间我陆陆续续跟他拿了……就是借了十万左右，我也不是不还他，哪知道他认定我故意骗他，跟我反目成仇。现在他还说……要报警，要把我们都端了……才出了黑公司数据的事。我一瞧觉得要糟，就赶紧过来告诉您，迟总……”
“呵……报警，他几斤几两？”迟昇轻蔑地哼道，“你叫他直接来Z市公安局，我请他喝茶。”
“我也是……也是劝他很久，说别冲动。可是张衾这个人他家背景不一般，其实十万块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大事，他主要觉得被我，我们公司……骗了。他心高气傲的，不甘心，才会揪着不放。”
郭子棠话里的钩子引起迟昇的注意。被这个男的正眼盯着，郭子棠又开始胆虚。
“他爸名字叫张柏贤，以前是A市建设局规划科的科长，位不高但权力人脉很扎实，就是去年电视上循环播报落马的那个。”
迟昇有印象，那是个涉及邪教与双规的大案。
“但他家确实会钻空子、有能耐。他爸人是进去了，钱款至今都没补上呢。A市Q市又一个政圈的，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迟昇重新靠回沙发，慢悠悠从裤兜掏出了郭子棠进来前被收走的手机，甩他身上。里头所有信息他已彻底翻过一轮。按被“张衾”拉黑前的聊天记录而言，郭子棠没有撒谎，且从对方的威胁言论可知，“张衾”似乎已经备好数据资料，明天就见警方。
“想办法联系他，”迟昇极度不耐烦，“把人……他妈的约出来。”
“明晚十点半，越门街游乐场后门，我把钱给你。拿着现金不方便，你别节外生枝。另外，我是有办法确认你有没有私自备份的，以后别想故伎重演。”涂愿淡漠地说。
张衾刚结束第一场期末考，慢吞吞收拾，考场人已走光，他看足了涂愿主动找到教室来后欲言又止的表情——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天台。
“你哪来的钱？”张衾哂笑。
“借的。”
听到这句，张衾才起了点兴趣：“你会借……高利贷？哈哈，利息多少？”
“……这不正是你想见到的？张衾，这个气我可以让你出。”
张衾愣了下，又听见涂愿沉声说：“但是哪怕我会花几年，乃至十几年承受压力，我不觉得我会陷在泥潭一辈子。可是你呢？张衾，落差是什么滋味？我没当过人上人，所以想象不出来。不过我确定一点，所有你那些跟人讲不出口的苦闷、迷茫、恐惧和无力感……等等等等，确实张不了口，因为，每个人都只会落井下石地回馈你一句——活他妈该。”
这一幕，与曾经在冬令营里涂愿一针见血点破他深柜是何其相像，连涂愿脸上笃定的神情都未曾变过。但如今，张衾至少已不会气急败坏、语无伦次了。
他只撇着嘴角，有气无力笑了下，突然说：“看吧，我当年真没邀请错，什么叫同类人？那我们就在谷底搅一辈子，谁都别松口，除非一方死。”
除非一方死。
“好啊。”涂愿眼角轻轻抽动，欣然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