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夜,睡到半夜里,小满浑身发痒着醒来,借着屋外明晃晃的月光,看见自己的腿上胳膊上都被咬出一个个的红疙瘩,再仔细地瞧那席子,这才发现每条缝隙里都爬着绿豆大的虫子。时已初秋,午后曾落过一场短暂的雨,日暮将沉还未沉,顽固的暑热仍不肯将息。
码头上的日子极是枯燥,白天做活,夜里实在是累极了,都累得没有闲心洗漱,一个个呼啦啦扒过饭,就立即躺到草席上。
周边的人却浑然不觉,一个比一个睡得死。
老驼背干咳两声,话锋一转,再由女人扯到荤话,这下原本直挺挺一动不动躺着的人都彻底活跃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像被打足了鸡血,一个比一个说得露骨下流。
时间久了,小满虽不参与,但也能听懂一些,有个驼背老头儿,做了三十多年的挑夫,年岁最长,所说的事也最新鲜,小满最喜欢听他说。
五六月份,天开始热起来,日头从早到晚都高高悬起,再到七八月份的暑天,连码头边上的地都是滚烫的,一天下来,头上身上都不知道被如瀑的汗水洗过多少遍。
虫子实在太多,怎么样也扑杀不完,后来,小满也就干脆不再去管,抓了两下背,又躺回到大通铺上,迫着自己睡去。
习惯这种日子之后,人就好像被上了发条的机器,连劳累也不再有意识,只知道在晨间太阳升起的时候上工去,不间断地搬运劳作,再到太阳落山时休工,吃饭睡觉,日子一天一天过得飞快。
他这么慢慢的,到底也适应了下来。
老板娘道:“杨老四预备开了年要替儿子娶媳妇呢,卖力得很。”
小满听着,反倒臊起来,脸颊烧着,不想再听,闭上眼睛,终于渐渐睡去。
这天傍晚歇了工,他像往日一样在码头附近的小摊上吃面。
小满想象不出究竟怎样是倾国倾城世间难寻,心里执拗地认定这世界上绝不会有比红杏更好看的女子,便多少不屑一顾。
那些人听着却都一个个眼光发亮,听痴了。
夜里,小满也随着众挑夫一道宿在码头附近的公房里,那间空荡荡屋子里只铺着一条极长的破草席子,盖一条脏得早就看不出颜色来的粗布薄被。
四周闹哄哄地响起来嘘声笑声,都以为他支撑不住。
他就这样来来回回,步子是比别人慢一些,却还是一刻不停地搬。
小满停下筷子,顺那声响看过去,就看到满头大汗的汉子拿了铁榔头一下下使足气力敲着打着。
他再往远处眺望,太阳又沉落下去一点,半个码头的轮廓都沉在暗影里,而码头以外的世界更是看不见了。
原本肚子是饿了的,他回过头来却不再吃,空对着剩余的半碗面,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他恍惚想起,许多年前,他就想着要去打铁,最终没有去成,反而进了学堂,如今好不容易出了村子,到了上海,实际上却倒退回了原点。
他更不能够去细想那个实际上早已想通了的道理,在码头这样一天一天地出卖力气,其实不管做多久,都是没有一丝希望的,更是无法在上海真正立足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