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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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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功贼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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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功贼 (二 下)

素来闻听人说李渊对待底下臣子宽厚,程名振却不清楚宽厚到什么地步。如今看了武士矱的表现,心里边终于有了一个直观印象。凭着多年来再江湖上打滚练出来的眼力,他确信武士矱刚才的随意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一种长时间轻松生活养成的习惯,这种习惯,除了以君臣之间互相信任为基础外,不可能来源于其他途径。

这可比当年程名振自己在窦建德麾下时从容多了。想起自己当年在窦建德那里如履薄冰,却最终还是与对方反目成仇的往事,他就忍不住摇头苦笑。当时,屡屡遭受暗算的他,早已不知道什么叫信任。而同样在阴谋中日日打滚的窦建德,恐怕也早忘记了坦诚相见是什么滋味。他们就像两只警惕的刺猬,笑呵呵地彼此靠近,尽量都装作非常和善,但最后,那无形的尖刺还是刺进了对方的身体,鲜血淋漓。

这就是绿林。

可以说,在推翻大隋暴政的过程中,南北绿林道的众豪杰们,居功至伟。但南北绿林道的江湖豪杰们,却无论如何建立不起来一个像李唐这样的秩序。李密不能,窦建德也不能。他们身上,都不乏砸烂暴政的勇气和力量。但新的秩序到底该是什么样子,他们却谁也不清楚。

所以,殷秋他们注定要绝望。而作为目睹了整个破坏和覆灭过程的程名振们,注定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两眼迷茫,心中充满了惭愧与负疚。

想起殷秋当日的问话,程名振又轻轻叹了口气。李唐和杨隋之间的区别还是有的,虽然表面看起来不那么明显。至少,通过今天的见闻,他清楚地感觉到了大唐的简朴与生机。当年他刚刚做了馆陶县兵曹,就有人成吊成吊的将钱往他家里送。而他虽然痛恨贪官污吏,收起来却怡然自得。如今,李渊身边的亲信太监头目,居然会把塞进袖子里的金锭还回来,并且清楚地告诉他,朝廷的规矩严,不敢带头触犯。

这就是差别,一个贪腐横行的国度,任何政令在下达到百姓头上时,都可能因为官员们的上下其手而变了味儿。到头来,民怨越积越深,百姓对朝廷彻底失去了信任。想要挽回,难比登天。而一个相对廉洁健康的国度里,哪怕暂时遇到些困难,百姓们看到父母官也跟自己在同甘共苦,定然会齐心协力。只要上下齐心,任何危机都不会太难渡过。

“臣的确尽力了。但他们不肯改变主意,却不是因为执拗。而是,而是因为…….”抬起头,他尽力让自己不回避李渊的目光,“他们觉得,窦建德出身寒微,当了皇帝更会懂得百姓的想法。而陛下,陛下三代国公,离底下太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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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建德有些眼高手低了。并且他只能算绿林共主,管不了手下人那么多。”李渊笑了笑,考虑到程名振的感受,没有把窦建德过分贬低,“后来作为都城的地方,就是你治下的一个县。对那里的风土民情,你还熟悉么?”

“什么?”李渊眉头登时皱成了一个川字。他欣赏那些有气度的人,但如此大仇却不准备报复,就不是有气度,而是窝囊了。

“的确如此!”程名振点点承认。“当时臣还在张金称麾下效力。为了保证弟兄们不饿肚子,才想起了这个古已有之的办法!”

“陛下且听臣一言!”程名振拱了下手,忽略李渊的态度,自顾说出自己的理由。“过后臣细细琢磨,也明白了周家的想法、作为一个地方望族,臣的性命,在他们眼里,就像一个蝼蚁一般,根本不能跟他家人的地位等同。所以,为了自保,他们该陷害臣时,便决不手软,过后也不会内疚。不仅他如此,林县令,董主簿,还有那两个捕头,恐怕都怀着同样的想法。即便过后暴露了,估计也没有人会认真追究!”

“也不能算什么恩义了。臣的军粮,给养都靠百姓供应。给他们找条活路,不过是本职所在。他们希望过安稳日子,不希望打打杀杀,亦是人之常情!”程名振苦着着咧下下嘴,低声解释。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而已!”程名振长长地叹了口气,大声回应。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了,他就不在乎多说几句。“臣当年也曾想着做个忠义之士,为国为民…….”

“多谢陛下。敢问郑公公,可以北边的事情很麻烦么?”通过一下午的近距离观察,程名振心里也不像先前那般忐忑,先向御书房方向遥遥施了一礼,然后笑着问道。

“为何?”李渊闻言,再度一愣,脱口问道。

说来也怪,虽然被李渊上下打量着,程名振却没觉得有多不自在。他也偷眼看了几回李渊,发现对方长得很和善,身上没有多少杀气,反而像个邻居家赋闲的老汉,优哉游哉,手里就差一根鱼竿。

“所以,臣现在,已经不恨周家。他家为此付出的代价,不比臣小!”心中默默想着石瓒,殷秋,王伏宝,张金称等人的面孔,程名振理清思路,慢慢点出自己想说的正题。“指望豪门大户替普通百姓着想,恐怕非常困难。指望普通百姓肚子都填不饱了,还肯替大户人家做牛做马,恐怕也是一厢情愿。教化这东西,说起来好听,从古至今,却从没实现过。口中想着为民请命,暗地里却敲骨吸髓的家伙,更是比比皆是。然而草民却非野草,被压榨狠了,必然会揭竿而起。届时,恐怕就是玉石俱焚的结果。豪门也罢,百姓也罢,乱世里,谁的下场都难以预料!”

“为何?”李渊皱了下眉头,笑着追问。

“这不好说!”程名振想了想,郑重回应。

“臣想过,至今没有答案。即便是寒门子弟,当了官,三代之后,恐怕也就忘了本!”

“坐稳了,你是武将,别学那些文官,弄这么多虚礼!”李渊瞪了他一眼,大声命令。

“后来窦建德治下最繁华安定所在,就是你最初屯田的那几个县了,是这样么?”李渊点点头,继续问道。

见少年人浑身上下不带半点做作,李渊终于相信对方说得是实话,笑了笑,低声点评,“没想到你还懂得换位置考量的道理,不错,不错。裴卿没推荐错人。朕来问你,既然当年你素得民心,而一旦战败,百姓们立刻投靠了窦建德。如今朕击败了窦建德,八郡百姓会不会很快就忘记了窦建德好处,安心做我大唐子民!”

既然李渊这么说了,程名振也不好继续反驳。只好拱了拱拱手,谢过对方的夸奖。李渊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命人给程名振倒了一盏茶,自己也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几口,润润嗓子,然后正色问道:“朕听说当年你是在河北第一个屯田安民的,试图重新安定地方的,是这样么?”

“百姓们会比较!”程名振郑重解释,“当年,窦建德攻下洺州后,几乎全盘接受了臣的旧规矩。百姓非但未受其扰,还因为窦建德故意施恩,而得到了不少意外的好处。陛下派人去接管各郡,具体政令如何,臣不清楚,所以无法妄下结论!”

提起在馆陶县的那些遭遇,他说话的声音就不觉慢慢变高。惊得郑姓太监不断向他使眼色,可他都完全看不见。用相对简略的语言,他把自己跟王二毛两个当初如何舍命出使张金称大营,如何为了那个临时的兵曹职位拒绝张金称的拉拢。以及回到馆陶后,县令如何恩将仇报,周家如何试图在监狱里杀人灭口。以及张金称攻破馆陶后的作为陈述了一遍,不添加任何虚构成分,却是字字包含着愤怒。

“用完了,用完了,请公公头前带路!”程名振赶紧抹干净了嘴巴,笑呵呵走了出来。郑姓太监提着个灯笼,身后跟着四名小太监,慢慢领着他向书房走去。一边走,一边笑着说道:“东平公小心脚下,这段路是石头铺的,年头有些久了,个别地方很滑!”

一股热热的感觉从他麻木的心里边涌起来,令他的血液慢慢沸腾。他希望今晚有机会把自己的想法跟李渊说一说,哪怕是替塞上大军运送粮草也罢,总好过像自己昔日的同伴挥刀。正胡思乱想着,门外又传来了郑公公那独特的声音,“东平公可用完晚餐了。陛下正在书房等着你!”

而中原的一些地方势力,为了对抗越来越强大的大唐帝国,也纷纷向突厥人示好,试图引其做外援。双方内外勾结,令李渊君臣不胜其扰。去年的刘武周,兵败后就逃到了阿史那莫贺咄旗下,随时准备卷土重来。今年大唐主要精力放在了洛阳战场,北方相对空虚,估计东西突厥的可汗们又坐不住了,准备趁机狠咬大唐一口。

“按理,咱家不该多嘴!”郑姓太监向外看了看,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其实你既然知道了在北边,自然是阿史那家那些王八蛋又开始搞事了。我得进去伺候陛下了,东平公慢用!”

年青人的话有些直率,却在他眼前,揭开了一个从来被他忽视的地方。不是刻意忽视,而是满朝文武都没有类似出身背景,从来没站着那个角度上罢了。

“忘恩负义!”李渊笑了骂道。

“这么简单!”没想到自己麾下的少年才俊居然如此目光短浅过,李渊惊愕的问道,“那你后来为什么落了草?据说,你不是做过一任兵曹么?难道是有人克扣你的薪俸!”

“朕今天召你入宫,主要是两件事,第一,感谢你对秦王的救命之恩。第二,有些关于河北的事情需要问你!”打量过了程名振,李渊直奔主题。

“坐下说话!”李渊笑着命令,“不用站起来。朕说过了,这里是书房,没那么多规矩!”

在前几年太原起兵之时,李渊为了后路的稳固,不得不向**厥的阿史那家族称臣。然而这种一厢情愿的示弱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李渊刚刚攻下长安,阿史那家族就集结了草原各部近四十万兵马杀到了长城脚下。当时整个北方震动,亏得大将军李仲坚当机立断,放弃仇恨,与罗艺,李渊三人联手抗敌,并向所有割据势力传檄,号召大伙暂时停止彼此之间的攻杀,共同抵抗外辱,以免五胡乱华的惨剧重演。

“嗯!”李渊低声沉吟,很满意程名振能够对自己如此坦诚。前隋的亡国教训就在眼前,他不得不多加提防。“那你在做百姓时,最想要的是什么?”

一瞬间,程名振眼前又闪过殷秋等人的面孔。他们宁愿作为一个窦建德的追随者而死,尽管他们的死亡没有任何意义。“洛阳之战后,臣曾经试图劝降几个昔日的同僚。但却没有成功!”想到这些,他心里就沉甸甸的,说话的声音也跟着低沉起来。

“臣?!”程名振略作犹豫,但很快壮起了胆子。这辈子能让李渊倾听自己想法的机会不多,无论为了死去的人,还是活着的人,他都必须把握住。“臣觉得,杀光豪门不是办法。但一味纵容豪门也不是办法。百姓们虽然软弱无力,但一旦他们乱起来,就很容易玉石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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