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理应算个人渣。我一边应付他的关心,一边想。
我真的不在乎今天多少度,前几天那场火灾死了多少人,对于今天的工作安排更是毫无概念。如果他跟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要我诚实地回答,那我会告诉他他帮我找的那个送外送的活儿我昨天就辞了。
好逸恶劳是我的天性,满嘴谎话也是。出生时就没有配备的正常人类应该有的能被教育能力,冥顽不化地追求完全的享乐,却不愿付出一点代价去获取,而是靠着偷骗抢渡日。他再怎么教化都不可能让我改过,如果我能改,也不会被生养我的那两个人赶出家门了。
“你今天不开心?”他像一只大型犬一样蹭到我身上,比我高得多的提问体温热得我很不舒服。
“离我远点。”我把他推到一边,不耐烦地扯他刚帮我扎好的头发,“丑得要死。”我评价道。
他一边说好看的一边又像口香糖一样黏在我身上,三十几度的天给我热出一身汗,他一点不觉得难受,说我香。
“老婆今天也要香香的。”他像是期许,保证他会乖乖等我回来。
我讨厌所有需要付出劳动的工作,这不出于童年阴影,也不是什么成长的烙印,跟什么深刻的或者放屁的社会主张更是毫无关系。我只是讨厌用力,讨厌那种汗黏在身上的感觉,除了暴力。
那种铺天盖地的血腥味传来的时候,我就走不动道儿了。
本来辞了工作也没有事情做,去看看也无所谓吧。再说,辞了工作之后他也该对我失望了,是时候去看看我在街上混的时候的老伙计们,做个回归的预告了。我决定得很快,爽快地迈开步子向那个传来血腥味的巷子里走。
他遇到我也是在这种小巷子。精心策划的群架和莫名其妙的偶遇。我是一方请去的打手,在没有“生意”的时候靠帮忙打群架赚点外快。打群架场面大,下手的时候不用留劲,不想出力也可以缩在后面。我踩一个倒在地上的人的腹部跳了几下,血从他嘴里喷出来,很好看,我看得入迷了,以至于他突然出现拉着我跑的时候我都没反应过来竟然就被拉走了。
“你有病吧?”我当时脾气还没现在这么糟糕,还能只是站在他面前问他。
他说:“你真好看,我喜欢你。”
他说着从口袋里往外要掏出什么,我等了半天,他把握着的手摊开给我看,空荡荡的掌心。
“你要给我看什么?”
“花啊,我想送给你的花。”他笑着把我抱进怀里,不经我允许就随意称呼,“老婆我爱你,你不要再去别的地方了,跟我走吧。”
我在他的怀里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警笛声,步履匆匆的一队人过来,在我浑身紧绷的时候他给警察指了路,箍着我的胳膊越发用力:“老婆你别怕,我保护你。”
我加入战局的时候他们打得正酣,几个月不活动整个人都松散了,让我白挨了几下拳头。还好不在脸上,身上的伤我可以糊弄过去,他也不会发现。打架的一个疤脸我认得,在混乱中还给了我一根烟,被捏得皱巴巴的,混着一股汗臭味。我扔进嘴里嚼了嚼,辛辣的味道总算刺激得脑子清醒了。
“干了个大单子,歇到现在?”疤脸问我。
和骗、抢相比,偷算是我的弱项。我因为偷东西进去过好几次,上次那个警察告诉我,如果再偷再被抓,就不是被关我几天的事儿了,要去坐牢。疤脸知道这事,故意挤兑我。
“去当小白脸儿,被富婆踢了。”我恬不知耻地冲疤脸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回到状态之后我发现对面没什么技术水准,拳头伸出来都不知道该往哪招呼,像是举在那当摆设。太过轻松让我不免有些泄气,也好在轻松,让我有心思能接个电话。
“老婆今天也在好好上班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雀跃,和平常无异。每天上午十点他都要打电话查岗,我不胜其烦,与往常一样骂了句脏话就挂了电话。但这个电话还是让我分心了,让我想起这几个月每天这个点都要送一趟到哪个大楼附近的鲜花。那些花不固定种类,也不固定多少,只是每天都不一样。我送到楼下丢给保安就走,仍然觉得身上沾上了那些花的味道。
他到底为什么要缠着我?就因为这身皮囊?我大可以撕下来给他,或者干脆把脸毁了,让他对着这张脸根本硬不起来,再也不会反绞着我的手把我钉死在床上,在我哭得嗓子都哑了的时候还边亲我的耳朵边说“老婆你真好看”边把我操得涕泪横流。可他看我的眼神又像是要透过我的皮看到我的骨头,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我爱你啊。”他总是这么说,要把这句话带着几万斤的重量压到我身上,就像如来佛要压住那个要脱出他手心的猴子,把我压到最贴近地面烂泥的高度。
他笑着看着我,眼睛里的温柔深不见底。
我停下手,被我骑着的人已经没力气挣扎了,我在那个人的衣服上蹭干净脏污,站起来走。我得回去吃饭。
我不知道他看没看出端倪。但是他端着菜从厨房出来,身上的围裙还没有解。
“你回来啦!”他说。
我的心里有一点微妙的愧疚,但转头就被我丢掉了。我很怕他。他从来没对我生气,他说那都不是我的错,是他做得还不够好。但是我看着他的笑脸,直觉会让我产生恐惧。
“我吃不下。”我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
就像是戒毒的人忽然复吸,被隔离几个月不见天日的暴力成瘾终于再次发作,使用过度的肌肉仍然在小幅度发抖,我看着碗里的鸭血,被腥味冲得满眼血丝。
他像是看不见我面目狰狞,坐在我身边温柔又体贴地给我夹菜,语气亲昵,“是天太热了吗?要不要我去把空调打低一点?”
“是啊,太热了。”我机械地重复他的话,他摸了摸我的手,惊讶道,“老婆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好吵。为什么要叫喊呢?闭嘴吃饭不好吗?他就像猪一样每顿饭都吃得那么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现在不想动弹罢了,他不是很体贴吗,为什么现在不能体谅一下我呢?
“老婆,你是不是生气啦?”他忽然小心翼翼地问,眼神像是被主人踢了一脚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