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还睁开眼睛的时候，张梁衣最先“啊”了一声。但轻轻的、很快地吞住了声音，好像在对待什么易碎品。
床边正站着的几人，纷纷放射出焦灼而惊喜的视线，注视着被子里那颗小小的金色脑袋。细长柔韧的小龙卷着身子，轻微晃动高出被面的小角，眨动惺忪的金眸与他们对视。
窗外正是黄昏，洒进满屋金红色的光线。
这是他的房间，在赵家宅子里从小住到大的房间。
赵还心下松了一口气。
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酒店。大体是昏睡前给赵城明打了电话，还发出了特别丢人的叫声——然后栽进安君杰怀里，倒头睡死了。后来赵城明果然找到他，把他带回家了。
心里夸奖了靠谱的弟弟，赵还的视线滑向身体以下。就像一条小蛇，嶙峋的白玉爪子，鳞片散发出金灿灿的色泽，跟着体型缩小后，看起来很细密，仿佛有些滑溜。
那时天昏地暗的睡意，如今已经消散殆尽。
他在鹅绒被里展开盘绕的身体，不动声色地抻了个懒腰。
围着他的，一共有五个人。赵城河、赵城明，他的长兄和弟弟；赵崇，他的养子；张梁衣，捡回来小半年的缺心眼；这是其中四个。赵崇单独站在他的右手边。赵城河的眼底发青，这人的睡眠本来不好，也许昨晚又失眠了。
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嘴唇激动得直颤，眼眶湿润地看着他，这是第五个。
赵还被盯得心里发毛，默不作声地移开视线。他默诵那些无师自通的步骤，让身体变大幻化，渐次显出他的前额、眉目、鼻梁……肩膀、前胸、腹部，被子顺着斜靠的身体向下滑落，露出精赤的上身，赵城明取了睡衣外套给他披上。
赵还并没有把双腿变回去。醒来后总觉得身体里的力量不安定，保险起见，他尽量少用一点。反正上半身足够说话，更何况他的尾巴也是很好看的嘛。
金光闪闪的，鳞片又亮又剔透，毛须也捋得顺顺当当的。
人模人样的赵还眉头松下来。他这才望向那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这位是……”
“砰！”
中年男人撩起下裳，突然跪倒在床边。
赵还被对方膝盖砸到地上的闷响吓得住了嘴。
“主子！”
声音洪亮清晰，中气十足，好像生下来就在等待这一跪。
但赵还确信自己并没有让这种年纪的男人喊过主人。
他一头雾水，看着中年男人嘴唇颤抖地望着他，抬手似乎想攥住他的手，又自嫌冒犯地缩了回去。中年男人的额头挤出两道浅浅的褶子：“我来晚了！”
赵还坐直了一点，把差点被抓到的手藏进被子：“别激动，好好说话。”
眼前的男人穿着一身道袍，头发和胡须都蓄起来，轻微的鹰钩鼻，很有世外高人的味道。——内兜的手机在腰间硌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印子。年届五十，皱纹明显但面目疏朗，总觉得有点眼熟。
他说自己叫张忠斌，是张梁衣的爹，从西南来。本来想尽快赶来见赵还，然则被一些事情绊住了脚，竟然一直拖到今天，才知道赵还竟然已经昏睡两日，自责极了！
张忠斌捶胸顿足。赵还的视线就在张忠斌和张梁衣之间徘徊，恍然大悟。
他这才看出一些血缘的痕迹。张梁衣的眼白很少，瞳仁一圈棕黑色沁得很大，显得有些好骗，能被人一眼看到底。现在看来，是张忠斌遗传给他的。然则张忠斌的眉目比儿子严厉得多，眼皮又已经衰老松弛了，同样的特征，放在张忠斌的身上就显得这人有些偏执。
而这偏执似乎又是冲他来的。
天知道当张忠斌看到那条玉爪金鳞一应俱全的龙蜷在被子里，又小、又安静，一动不动地昏睡时，心里有多激动，又有多心疼。他一副百感交集的情状，热忱的目光有如实体，几乎能灼伤赵还的皮肤。
赵还略一沉吟，说：“我有很多问题想问。”
张忠斌于是忍住倾诉衷肠的欲望，点点头，请求赵还把手放到自己的头顶。赵还环视一圈，见在场其他四个人都对张忠斌的行为持默认态度，便也不作多余的警惕。好在张忠斌的头发很干净，带着细细的香烛味，令赵还忍不住怀疑他在来赵家之前焚香沐浴过。
碰到张忠斌的时候，他的心里生出一股奇异的满足。仿佛有什么东西流入身体，和性行为带来的力量不同，灵魂——姑且称为灵魂，被一些玄之又玄的感受涤荡，变得更加丰满完整。
室内再次沉默下来。
赵还的脑中渐渐铺开画面。他首先看见一团存在里的小龙，有两条，灰蒙蒙的，在你来我往地厮打。其中一条龙慢慢显出金色，俨然受过重伤，打得吃力些，另一条则慢慢显出青色。斗争的尾声，两条小龙同时消弭，一片扭曲后，陷入了黑暗。
他仿佛凭空得到了一段记忆。那条金色的小龙，因为受了偷袭而左支右绌，恼怒得不得了，进入厮杀时骂骂咧咧的、最后鱼死网破又满心不甘愿，都如同亲身经历一般。
但是这还没完。半晌，身临其境的体验消散了，眼前似乎是另一个人的记忆，像仅供观赏的2d录影。画面变成上世纪的土房，四面八方的空气里出现一条龙的影子，影影绰绰，金光闪烁，不稳定地聚拢又迅速消散。
视角的主人似乎是个痛苦的幼童，在女人的怀里挣扎着哭闹。
“幺儿，幺儿——小斌，斌斌，哎呀，这是哪门了！”
赵还恍然，这是张忠斌的记忆。就像看一场详略得当的纪录片，张忠斌读书交友喂猪撵鸡的琐碎被轻易掠过，只剩他瞒着父母、研究那些字迹漫漶的古籍的片段。他没有读大学，赶着遍是蓝海的年代做生意风光了几年，然后钻进深山，成立了蓄谋已久的在野组织。
赵还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他旁观张忠斌给自己的手下喂蛊，给刚出生的张梁衣泡令人疼痛的药浴，成天蹲在那个成本不菲的大阵旁边算他的位置。就是那个暗算了他的农夫山泉、在西南引起调查组注意被萧护时诅咒了百八十遍、名字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复生党……答案显而易见，这个组织取名的逻辑意外地粗暴，就是为那条金色小龙的复生。
那些被投进各种包装食品的毒，就像收割生灵的镰刀，最后一部分成为维持阵法的养分，一部分被张忠斌作为给未来主子的礼物保存了下来——他赶来后正好用这份礼物唤醒了赵还，此刻已经完全洇入了赵还的血脉。他们更倾向于对高消费场所的饮食下手，理由是有钱人的养分总归丰富些。
画面渐渐消散了，停留在张忠斌摆脱掉特派往西南的调查组之后，终于匆匆赶往赵家的节点。
赵还回过神，视线聚焦在自己金灿灿的尾巴尖上，心里沉了沉。
读完这些记忆的时间，其实只有两三分钟。赵还把手从张忠斌脑袋上移开，抽出床头的餐巾纸擦了擦。他读取的影像只可意会，接下来，就轮到张忠斌解释了。
“那条龙……”他暗自别扭了一瞬，笃定道，“我原本，和你是什么关系？”
张忠斌似乎有些虚脱，脸色苍白地说：“主子出生之前，是个死胎。”
一旁赵城河的反应最大：“你！……”他最清楚赵还从小到大的模样，陪着刚出生的赵还玩耍的是他，母亲之后赵还第二个会叫的人是哥哥，当时还把父亲醋着了。
赵还安抚地看了长兄一眼：“哥，你让他说。”
张忠斌对其他人的反应也不是很在乎。赵还让他继续，他就继续，说得很有条理，大约早就为见赵还这一面打过很多腹稿。只是一口一个主子，叫得赵还牙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