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杂院外的吵闹声,自中午一直到深夜才停止,然后又在第二天清晨响起。章槐在天将明之时,被一声鸡啼吵醒,然后又昏昏沉沉睡过去,第二天睡到将近中午,他醒来时许晚洲不在身边,看到床头留了字条,要去上班,早饭在锅里他自己热热。
章槐盯着字条看了半天,想爬起来,动了一下浑身疼痛,他总算隐约回忆起清晨时分,许晚洲在他半梦半醒翻身的时候,跟他说过要出门,那时他以为还早,现在想起来应该也七点多了。
他穿好衣服,拉开窗帘,这才得空仔细观察起这栋小房子。插销木窗,老式酒红色的丝绒窗帘,窗前摆着书桌,与他住处类似的玻璃台面,下面垫着深绿色的桌布。墙上挂着一本时下流行美女大挂历,走出卧室门,客厅里摆着已残缺一角的棕漆双开门橱柜,衣帽架和毛巾架紧挨着,许晚洲或许是舍不得买书柜,书在墙角一摞摞高高垒起。
他回了一趟住处,叫来一辆拖车,将家具全都搬过来。等许晚洲晚上回来,他发现屋内俨然已是另一副模样:客厅变得更加温馨,甚至有些狭促,墙上挂满了他先前在章槐家里看到的照片,屋里多了一台黑白电视机、一个双开门的电冰箱,还多了一个在等他回家吃饭的人。
“回来了?”章槐坐在桌边,平常地开口问,他没有上前去迎,但实际上,他几乎是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风吹草动,等着许晚洲回来。
许晚洲快步走到他面前,从身后抱住了他。
章槐正在翻阅手中的邮集本,他从邮局带回来的。这份小册子里除了邮票,还有地铁月票、粮票、公交车票等等。市场经济在发展,凭票购买物品的时代正在逐渐远去,章槐知道这些票据,将来都会成为值得珍藏的记忆,和许晚洲二十年前拍的照片一样,都将成为独属于这个时代珍贵的缩影。
“我家里翻出来的,送给你。”章槐把邮集本合上,转身搂住许晚洲的脖子,亲他。
他还有一句话未曾说出口,邮票经由各地人手流通,跟银器、钱币一样,同属最驱邪的东西,章槐想许晚洲一直平平安安,尽管天不遂人愿,他仍要做一些,与他的心愿完全相悖的事。
“给你做晚饭?”
章槐小声地嗯了一声。
厨房仍是共用的,做饭就得出去,章槐不想跟他分开,就以打下手的名义黏在许晚洲边上,时不时碰一碰他的手、摸一下他的腰,许晚洲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章槐手一瑟缩,被更紧地抓住了。
周围人来人往,他只敢暗地里轻轻碰几下,许晚洲却将他拉过来,手臂圈在怀中,学他那样平淡地说:“我教你做饭吧。”
很简单的炒蛋,将蛋液沿锅边敲开,放盐在锅里颠炒几下,用锅铲切成大块,再出来切个葱花撒上。各地做炒蛋各有不同,西南地区还要加火腿片蒸,江南地区喜欢蒸蛋羹,再撒一层薄薄的麻油。
章槐手脚笨拙,将鸡蛋煎好,盛在锅里,再撒上一层葱花。许晚洲很快地清炒了藕片,他从西市买了半只烤鸭,端在院子里的桌上,跟隔壁几户分着吃。
晚上,他们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做爱、聊天,相拥而眠。
这是他们同居的第一天,他以前从未想过能有这一天,当这一刻来临时,他比想象中更平静,也更幸福,那种幸福的感觉就像一条广阔的江河,浩浩荡荡地在他的心中奔涌而去。
他在凡尘修仙,慢慢走到仙途的后半程,从一个无法跟世界相处的人,终于慢慢走入了寻常巷陌里的生活里。他该出世,却变得更加入世,现如今他守着这一间小瓦房,躺在许晚洲身边,觉得心满意足,却也要扪心自问:他到底应该何去何从?
章槐盘算着,什么时候再去找一趟上仙,有些事他要去问个清楚。
不过既然才刚住在一起,就先过几天开心的生活。人是很容易懒散下去的,尤其是在有人照顾的时候,章槐眼巴巴盼着周末,等着许晚洲周末带他出去玩。
已是六月,天气晴朗灿烂。整个北京城花红柳绿,时髦的青年男女们都穿上了更明艳的衣服。许晚洲带他出去逛公园,恰巧在公园里看到一大群人聚在一起,正在拉洋片。
拉洋片,老北京最传统的耍把式行当,透过一个小孔看手艺人制作好的画片儿,讲的都是传统故事段子。章槐没见过这个,跟一群大爷大妈挤在一起,看得津津有味,许晚洲看他喜欢这个,就问:“要不给你买一个拉片机?”
“拉片机?”
“可以让你在家里看呀。”
章槐眼前一亮:“我想要。”
“买回去,你肯定玩两次就放一边了。”许晚洲无奈地说,“你就三分钟热度。”
章槐并不反驳,许晚洲可真了解他,说得一点没错。
但他却故作冷淡地说:“你自己提要买,又不给我买,那你说什么?”
许晚洲二话不说,拉他去买玩具。
路边摆摊的个体户比比皆是。卖衣服的、卖五金生活用具的、卖小玩意儿的一溜排开,这些人身上别个收钱的挎包,清一色的一脸笑意,身后可能还有一辆小板车——这便是最早一批发家致富的人了。
许晚洲找到一个摊前,那小贩热情地招呼他们来看,并拿起一个袖珍拉片机演示给章槐看。
那就是个小玩具,可以拿着看,章槐很喜欢这个周末礼物,一直拿着手里玩。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玩得不亦乐乎。许晚洲看他舍不得放下,就帮他把钱付了。
那小贩客客气气接过钱,双手递过零钱,递过钱来后谄媚地一笑,忽然伸长脖子问:“请问这位是章槐先生吗?”
章槐听见了,但他没给任何反应,他付了钱,摆弄着自己手上的东西,暗中瞄了一眼许晚洲。
许晚洲的手搭在他腰上,悄无声息地将他朝后拉过去几步,他故作没听清,问:“你说谁?”
“我是说……请问这位是不是章槐先生?”
章槐还是毫无反应,他笑盈盈地看着许晚洲:“我们走吗?”
“好啊。”
“等等,那您是不是叫许晚洲?”
“不是,他是我弟弟,你恐怕认错人了。”许晚洲抱歉地笑了笑,他说话时总给人一种十分真诚的感受。
“您别见怪,做生意买卖的,一天得见千百来号人,看谁都觉得在哪儿碰过面,是老熟人!”小贩打着马虎眼,嬉笑着继续打探,“那您家住哪儿?”
章槐上前一步,拦在许晚洲面前,随手抓起一个钥匙扣,将钱扣在桌面,笑说道:“您可真会做生意,我再买一个就行了,您倒是也不必四处攀亲戚费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