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槐已经近乎忘记,自己能隐藏行踪这件事了。许多年前,他在上海第一次跟踪许晚洲到家,就隐藏在暗处。后来他每次都巴不得见上许晚洲一面,于是便逐渐忘记自己还能隐藏在别人身后,想不到这么多年后,他要重新将这个本事,从箱底里翻出来了。
他由此得到了解脱,不必每日躲在家中,而是想什么时候去见许晚洲,就什么时候见。
许晚洲白天要工作,晚上才有空去拍照,他会沿着城市的街道走,用相机拍下这个城市的影像。章槐就一路跟着他,从后海湾到新界,从城市到乡村,从熟悉的地方到陌生的地方……章槐总是默默地跟在许晚洲身后,偶尔,许晚洲会回过头来,望着他所站立的位置若有所思,好像能察觉到他在似的。
真有意思,章槐也不必总是绷着脸,他在看不见的地方,冲许晚洲温柔地笑。
原本这个摄影展办在一家老式书店的二楼,章槐委托人,挪到了沙尖咀繁华的市中心,一个新建的文化展厅中。这是许晚洲人生中重要的时刻,他必须要做些什么,他想要许晚洲开心。
他只暗中打点,不允许任何人告知许晚洲他的消息。
他暗中弥补着对许晚洲的亏欠,可心里多少不甘,倘若不是外力因素使然,他本该能够正大光明站在许晚洲身边的,无论是以情人还是亲人的身份。因此等展览敲定,他满心期待着许晚洲会给他寄一封邀请函,谁知道这回许晚洲一下子忙起来,竟然将他忘在了脑后,十天半个月不给他寄好吃的,办展时间定了,也不通知他。
章槐在心里暗暗咒骂许晚洲无情无义,又懊恼自己做得太多,吃力不讨好。
可就算不请他去,章槐也是要去的。只有他知道,许晚洲的每一生都很短暂,无法像其他人那样拥有很多机会。他有才华,却没有机遇,他用相机记录下这个时代的缩影,照片可以留存很久很久,可谁来记住他?
章槐知道,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了。
他去看展,以普通游客的身份,混在许多人中间。
那日下着小雨,已是夏初,一下雨空气中全是青草的香气。章槐来时从街边买了一束生百合,这种百合一茎独生,上面结着四五朵小花,因下雨天,花瓣上挂着晶莹的水滴。
章槐将花放在入口处,托人给许晚洲送进去。在门口徘徊了一阵,才走进展厅中去。
巨大的白墙面,相片一张张挂在墙上,头顶是圆弧形的顶棚,灯从四面照来,皎洁似站在月光之下。墙壁、人、照片,三者对照而立,章槐从人群中走过,他无心看风景与照片,只等着许晚洲出现。
许晚洲从一侧走廊进来,章槐一瞬间回头,一眼在人群里捕捉到了他。许晚洲身边有很多人,他被人簇拥着,周围有人在热切地跟他交谈,可他偏偏抬起头,忽然朝这边看过来。
他们隔着人海相望。人潮涌动,那对视的一瞬间,像浪潮之下的危险的漩涡,平静而深藏暗涌。许晚洲看他一眼,就当做不认识他,转身离去。
章槐的心沉下去。他一瞬间后悔自己不该来自讨没趣,下一刻又愤怒,许晚洲竟然敢完全忽视他。他茫然地跟上去,走了几步却发现,许晚洲已经被一群观展的人包围。他们将许晚洲围在中间,热烈地讨论着,许晚洲不知道说了什么,周围的人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他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许晚洲的目光偶尔瞟过来,他知道章槐在这里,可就是不愿意过来打个招呼。章槐现在进退失据,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更觉得自己是个笑话。他缓缓朝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怒气冲冲地朝边侧走去。
他隐身避开人群,钻进一侧的暗室。这间暗室是专门给办展的摄影师洗胶片用的,章槐怒火直窜天灵盖,决定将许晚洲剩下的照片全烧了。他在黑暗之中抓起桌上一条胶卷,指尖窜起一道火苗,火光照亮胶卷,他透过胶片上那幽暗鬼魅的剪影,瞄到桌上放着一张自己的照片。
他未曾料到还有这一环,不由得伸手拿起那张相片,却抓起一叠。那一大叠相片在桌上摊开,大大小小十几张,竟然全是他的照片。
他的怒火全盘被浇灭,内心窃喜和感动交织,心左右唐突地乱跳,正当他思绪一团乱麻时,暗室的门忽然被打开,许晚洲快步走进门,反手便将门关上。灯忽然打开,那幽暗的、暧昧的红光照下来,章槐被许晚洲从背后搂住。
章槐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个引他上钩的陷阱。
许晚洲双手紧紧环扣在他胸前,暗室里狭窄幽暗,红光一打,闷热像是一口初夏时分被暴雨淋过的枯井。章槐却像是怕冷地缩了缩肩,许晚洲愈发紧地搂着他。
章槐一动不动,僵硬似铁地杵在原地。
许晚洲在他耳边轻声抱怨:“想见你一面比登天还难。”
章槐不说话,于是许晚洲便说:“今天怎么肯赏脸过来了?”
章槐身上热得发烫,他口干舌燥,不知该如何辩解。
“我……我走错了。”他无力地开口。
许晚洲在他脸颊轻轻一吻,章槐闻到一股红酒的浓烈香气,浓烈得有些呛人。
“我不信。”许晚洲在他耳畔低语,“除非你把心拿出来让我看看。”
“让我走。”
“你想见我,否则你今天为什么会在这里?”
许晚洲从后往前压着章槐,章槐无处逃脱,手抓着墙上悬挂的铁网。铁网轻晃,上面挂着照片,他就像一个被囚禁的嫌犯,做着最后的挣扎。他看不见此时自己又羞又恼、却又沉溺其中的表情,却看见照片上,他们意外相逢那一刻,他忐忑不安的眼神。
他的眼里都是许晚洲,只有许晚洲。
【本章阅读完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