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珠原本已经变得痴傻,却突然回光返照般地恢复了清醒,她瘫倒在地,近乎当场发疯。红绡将房中唯一的天窗打开,翠珠死命爬上天窗,探出头,她看见远处军队的影子,那些人暗中持枪包围了院子,周围的百姓拥簇在他们身边。
她遥望着远处那些人,知道时代已经变了,原先军队只和有权势的法警队打交道,现在他们跟平头老百姓站在了一起,她不再是旧时为所欲为的大小姐。现在讲法,讲公平,讲道德,她都不懂,都没有。
翠珠几日无眠,好不容易恢复了神智,将章槐叫来。
她隔着门,眼中悄无声息滴落泪水,咬牙轻声问:“章槐,这几日我爸爸还好吗?”
“好。”章槐笑答,“昨晚,还拉着我喝了两盅酒。”
翠珠的心彻底死了,章槐是不站在她这一边的。他在欺骗她,和外面那些军队的人一样,更加不会保护她。
她的眼泪奔涌而下,伸手捂住嘴,生怕抽泣声被发现。
章槐何尝不知屋内有美人垂泪?他敏锐察觉到了翠珠的声音与往常不同,心想或许翠珠已经发现了异常。但那又怎么样?他生而冷酷,不懂怜香惜玉,临到大限之日,越显现出薄情到底的残忍。
章槐笑了笑,继续说道:“翠珠,明天我们就能见面了,我可一直盼着这一天呢。”
翠珠将衣角扯得近乎要破了,她将眼泪和苦涩咽下,问:“章槐,你爱我吗?”
章槐一顿,从兜里掏出一把枪,悄悄抵着门缝,对准屋内,仍旧是笑答:“我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翠珠无声地笑起来,却笑得很悲凉。
章槐是故意的,故意要让她难过。
“不要哭。”章槐轻轻地笑了一下,“有一点你可以放心,我并不会为难你。”
因为你不会有来世了,我会亲手杀掉你,让你灰飞烟灭。而我也没有来世,我的痛苦你也不会懂。我们都是命运之下的蝼蚁。
要怪就怪这个时代吧,你是旧社会的牺牲品,有变革就会有牺牲,你是牺牲掉的那一个。
章槐不老不死,再过几十年就是天上的上仙,他连半句实话都不肯告诉她,她却要问爱不爱。
翠珠低下头去,轻声说:“那好,明日再见,先生。”
章槐并未回应这句亲昵的称呼,他掂了掂手中的同心锁,外形擦拭得光亮如新,可锁芯里却满是尘埃,堵着锁眼。
他将锁放下,撞在门上咚的一声,他说:“翠珠,你好好休息,我们明日再会。”
一夜很快过去,无论夜间如何愁肠百结,太阳照常升起。
章槐彻夜无眠,他平生第一次离婚宴如此之近,婚丧嫁娶,人生大事,对他而言却并无半分意义。
他是伪装的新郎,是钩子,是潜伏着的内鬼,却唯独不是他自己。他惶惶不安地想,等清缴完这一批孝义会的人,他就要去找许晚洲,杀了他。
立秋当日,陈家大院的大门打开,八方宾客悉数到来。
孝义会的人早早来了,这些人极好辨认,都穿着藏青色短褂,下配一条黑色洋绉裤子,脚下踏着一双抓地虎靴,有些腰中挎着枪,个个看似龙精虎猛。他们并未发觉周围有埋伏,三五结对走进大院之中。
章槐早早起来接待宾客,摆出笑脸相迎。这些人他并不相识,不过他也无需知道名字。
他穿着白衬衫,立于人群之间,在那些粗笨的人之间走动,四面与人周旋。他像一只立于水面的白鹤,轻轻扇着翅膀,却又一脚踩在淤泥里。
若他要装,那么谁也不会看得出,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没人会否认,章槐是一个危险而迷人的男人。他不壮也不瘦,匀称的男人身体,白衣衫隐隐透出身体的轮廓,引人遐想。
红绡在远处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人心如此复杂,她感到很多事都捉摸不透,只能远远地看着。
翠珠由一位女仆从二楼背下,背到堂前。翠珠一身红衣,浑身上下盖得密实,她头戴凤冠,身着艳红花袍,脚上是一双大红色的绣花鞋,她双手交叠于身前,安分地站好。那婢女将翠珠放下。章槐走过去,走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