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阴天,但待到中午时分,一整片光从云顶之上倾斜而下,整个大地透下一种有威力的白光。穹顶之上的乌云如铺着一层厚雪,而大地残余的雪痕将融,章槐在新一年的头一天,陪许晚洲前去盐场。
章槐帮着孝义会做运盐的生意,孝义会所拥有的大橹船有三千多只,每年盐商往返八趟,将盐运往全国各地做生意,大多都要经由他们帮忙运出去。
可章槐并不了解盐场究竟是怎样的,毕竟是神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理直气壮当着他的甩手掌柜。这回跟着许晚洲过来,才得知诸如大宁、巫溪、三台、射洪此类的盐场一共有七十六个,盐井七十多万口,盐商会馆一百来家。
章槐住在龚滩附近的盐商宅邸:林家大院,就在大业盐号附近。
盐场过年无人,黑黄色的地面上是结成的盐块,四处摆着考盐碗、酒提子、运卤桶等装盐的用具,好似这里有一场未化的大雪。
许晚洲一路带章槐绕着盐场小路走过。风大,在某一阵凛冽的寒风吹来时,许晚洲抓住了章槐的手,章槐不躲,他并不觉得寒冷,只想这样依恋着许晚洲。
他望着宽阔的盐场,四周白茫茫一片,好似天地倒转,天空是灰色的沙石海滩。章槐顺从地跟在许晚洲身边,他心里清楚,昨夜将成为永远难忘的记忆,因为许晚洲在这一年的年底会经历第二场生死劫,而许晚洲离开他之后,他将再次面临生不如死的折磨。
许晚洲见他眺望远处出神,停下脚步,揽住他的肩:“有心事?”
章槐愣了一下,随口回答:“一早上赶路到现在饿了,在想待会儿吃什么。”
“我请你吃饭。”
“许先生,你会做饭吗?”
许晚洲笑着反问:“问这个干什么?”
章槐望着茫茫的盐场,在风中,他的声音也盛满了风的空寂:“没什么。只是久闻盐帮菜的大名,还没尝过正宗的,今日许先生带我来盐场,我临时想到,有些好奇罢了。”
许晚洲一把捏住他的手腕,调侃他:“章槐,这里又没有别人,你可以不用那么紧张。还是你出门在外,习惯这么冷淡地讲话?”
章槐一愣,他更加紧张,紧张得一下子将手抽出去,慌忙背过身去。
他无意中似乎听到一只枝头的鸟鹊,扑棱一声,落在一枝冒着新芽的树梢上,被风吹时呼啦一声飞起来,转身后却只见一片空盐场。
既无惊鹊,又无树梢,章槐这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心跳了一下。
“我以前没来过这种地方。”章槐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他觉得失态,又转了回来,特意强调,“我不是跟谁都客气。”
许晚洲哦了一下,冲章槐意味深长地笑着,章槐有点莫测高深,脸上的表情更僵硬了。
许晚洲觉得有趣。明明章槐转过身时的神情,得拿一把逍遥扇在手里才相配,像个得意的风流公子,偏偏要这样故作冷淡的说话。
很别扭的强硬。
“许先生,我陪你来,你总得请我吃顿好的。”章槐被许晚洲盯得发毛,他兀自朝前走,冷冰冰地说,“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
许晚洲快步追上来,拉过他的手朝前走,小声埋怨:“我当然请你吃饭去,一会儿就去,真是的,脾气跟小孩似的。”
章槐知道许晚洲一定会答应,他原本不饿,此时有了期盼,竟真觉得饥肠辘辘。
他心中有些小小的骄纵,小小的得意,在身后半步的位置凝望着许晚洲。他也像普通人那样,在被偏爱的时刻会恃宠而骄,也因受偏爱而更加依恋对方。
章槐攥紧许晚洲的手,牢牢地跟着他。
黄昏时分,那种刺眼的白光突然明亮起来,在天空中亮成一片枫叶色,然后迅速被一片墨蓝色取代,太阳只露了一面,就跌下山头去了。
虽是过年,可盐商会馆要比平日里热闹,许晚洲带章槐到了鹿鸣春,赫赫有名的盐商老字号饭馆。
鹿鸣春黑瓦白墙,墙壁上飞龙走凤,檐下脊兽攀爬,两侧各挂着一串红灯笼,门前两侧各贴着一条红纸:“馔玉炊金极毳鲜,春秋无日无华庭”,进门便传来一股冒着热气的辛辣味,其间混着茅台的醇香味。
四周吵闹,章槐皱眉,进门就反客为主,拉着许晚洲往人少的角落走去。
“你想吃什么?”许晚洲到人少的地方坐下,轻声问他,“盐帮菜下还有盐商、盐工、会馆菜之分,以麻辣、辛辣、酸甜为类,你喜欢哪一种?”
章槐看着许晚洲,半晌不开口,好似没听见,开口便是一句:“你坐过来。”
许晚洲一愣,伸手在桌上攥着他的手,无奈地讲:“你不是饿了吗?那也得先点菜。”
章槐悄无声息地将许晚洲的手往自己这边抓,明面上笑了笑:“我什么都不懂,你就不怕我胡点一气,败了你的兴致?”
“你什么都懂,你就是我的雅兴。”许晚洲将菜单摊开,“还是你想考验我点菜的水平如何?”
章槐淡淡地笑了一下:“你点吧,我请客。”
许晚洲招招手,将伙计喊来,寒暄了几句。章槐在边上不动声色地坐着,他听见许晚洲点菜:无汁葱烧鱼、鱼翅海参汤、露水菌、黄凉粉、金花羊肉汤。俱是名菜,且避开了重口辛辣的花椒,章槐待那伙计要走时将人叫住,客气地讲:“再一瓶茅台。”
那人一走,章槐就冷着脸,在许晚洲手背上掐了一记,幽怨地瞪着他。
许晚洲搬了凳子过来,坐在他边上挨着。
章槐喜欢跟许晚洲挨着坐。厨房就在后头不远,这里虽然人少,可后厨煎、煸、烧、炒的声音嘶嘶传来,周围料酒和卤水味要比别处更重一些。章槐料想今天吃完了饭,身上一定一股辛辣味,便把外套脱下。
他伸手要将毛衣领口卷下,许晚洲望了他一眼,突然探出手,揽住他的脖子。章槐猛然被拽过去,下一刻许晚洲就吻了上来。
章槐觉得惊诧,他闭上眼睛,心里却是敞开的。食色性也,皆饱口腹之欲,既有附赠的餐前甜点,何须避讳?
只是章槐心中仍有不安,心里想着:他爱上我了吗?
许晚洲亲过他,将他衣领卷回去:“有咬痕,别让别人看见。”
“看见又怎样?”章槐无所谓,拉着衣领往下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