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晚洲很认真地回答:“新世界歌舞厅门口。”
“我问的不是这次,再上一次。”章槐故意抬杠,“许晚洲,你还有印象吗?”
“我……”许晚洲往里面挪了几步,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他岔开话题去,“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章槐随手从树枝上折下一截瓜蒌叶,在手里不断地卷,章槐瞥见许晚洲一直盯着他的手看,他停住,笑着回答:“我有几次看见许医生从福开森路的公寓里出来,你是他们家的医生。那家人恰好我认识,在百货公司跟香港人做生意,我们可能在那附近见过一两面。”
他把叶子搓成条,用烟纸慢慢地卷起来,他卷得很慢,耐心而细致,片刻抬起头,冲许晚洲微笑一下;在他快要卷好的时候,许晚洲从兜里取出一个打火机,走近递给他。
外面的雨势更大,一些树叶被雨水打落,裹着潇潇雨水飘进来。章槐接过打火机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搭上他的手臂,轻轻地、自然而然地将他往后搂了一下。
许晚洲不抗拒。
章槐接过打火机,咔嚓一下,轻轻点燃,一股很淡的烟味散开去。他点燃烟,随后把打火机攥在手里转圈,外壳没有划痕,新买的,没怎么用过。
许晚洲不抽烟,打火机是给他买的。
章槐把烟卷塞进嘴里,朝前走了几步,走到许晚洲面前,伸手把他脸上的雨水擦去。
他们靠得很近,仅剩一支烟的距离。
他撩着许晚洲的头发,无所顾忌地上下打量着许晚洲,直盯着,看着许晚洲的耳朵一点点泛红。
章槐就这样叼着烟,若无其事地问他:“你弟弟怎么样了?”
“活……还活着。”
章槐毫无愧色地轻笑一声:“好了吗?”
“在医院住到现在,昨天才出院,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不肯告诉我。”
看来这个笨蛋还挺要面子的。
章槐挑衅地哼了一声:“你想知道吗?”
许晚洲没吭声。
“许医生大概也知道,现在公共租界是个什么状况。大概一个月前,他在外出采访的时候,周围恰好有拆白党的人,那帮人见他身上带着相机和值钱的东西,就把他的东西抢了,揍了他。”章槐替林骏细数罪状,慢慢地讲,“你弟弟胆子小,怕事,就加入了他们。”
“你知道他们这种人,向来都是欺软怕硬。他们带他去花天酒地,他经不住诱惑,尝到了几次甜头之后,就开始觉得自己也能风风光光当上等人。就听他们的安排,跟几个法国军官的夫人厮混,从这些军官的老婆那里,偷走了不少珠宝金钱。”
许晚洲沉默地听,任由章槐十分绅士地,替他掸去头发上的水珠,呼吸之间喷出的淡淡水汽,恰好晕湿在章槐的手腕上。
章槐玩弄许晚洲的头发,像是闲聊般提及:“除此之外,他在报社也收过广告费,编纂过假新闻……”
许晚洲难以接受地皱了皱眉,闷声回答:“他做错了事,理应接受你的惩罚。”
章槐把烟卷取下,轻轻退开一步。
他嗤之以鼻,故意呛了一句:“得了吧,你弟弟自己管着,我没兴趣。”
他听着四面八方的雨声淅淅沥沥,包围过来,声势如擂鼓。而回廊之下却如此安静,安静得只有他们两个人。
章槐明知故问:“你弟弟叫林骏?他姓林,他怎么不跟你同姓?”
“不是我亲弟弟。”许晚洲立即解释,“算是……同乡罢了。他一个人在外,我照应他。”
“他喜欢你吗?”
许晚洲很震惊,章槐感觉得到他瞪了自己一眼,许晚洲快速转过头去,同他一道望着大雨淋湿的花园。
章槐故意问:“你喜欢他吗?”
“你别乱讲!”
章槐被这个斩钉截铁的回答逗笑,他冲着许晚洲笑起来。
许晚洲略有埋怨地看着他,他们对视,凝神看着对方,有片刻的寂静。
但那寂静的空气,还有滂沱的雨之下,章槐觉得内心传来无法抵挡的回声,好像打火机的壳,啪嗒打开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章槐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他在心中倒数三下,数到第二下的时候,许晚洲低头笑起来。
许晚洲故作掩饰般地,伸手撩开额前的湿发,他的头发蓬松而柔软,天然有些卷,章槐伸手帮他轻轻掸了掸,手往下滑去,在他后脖颈上掠过,手指狎昵地轻轻一碰,就松开。
“你喜欢……”章槐故意把后半截话,说得轻而含糊,他极轻地问,“什么样的?”
许晚洲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紧张地摸了摸口袋,章槐打赌他没听清,看着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崭新的烟盒,并不熟练地从中抽出一根烟。
许晚洲轻轻咳了一声:“借个火。”
他所有的慌乱、紧张、以及为了掩饰慌乱和紧张的小动作,都在章槐眼皮子底下。
明明打火机也是他的,但他现在却在向章槐借火。
章槐把手上的半截瓜蒌叶递给他。这种叶子烧透了,有一股很淡的烟味,平头百姓平时拿它过烟瘾,同样,也适合不会抽烟的人。【1】
许晚洲犹豫了一下,接过,叼在嘴里。烟头冒着烟,章槐用无名指和小指,轻轻夹住许晚洲手里那支烟。他曲指一勾,不费吹灰之力,那支烟就落在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