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侑雪本想遵照师父的指点再去太忘峰的顶峰,然而走出去几步却又莫名其妙地停了下来。他望着茫茫风雪,望着那藏匿在阴影中的青岩室,唯独没有回头望身后雪夜孤灯的竹屋。
体内的本命剑久违地微微发热。
他站在那儿许久。
随后回到平日里在竹屋附近练剑的地方,重新唤了把剑,认认真真地练。
师父曾说道心不稳大道不成,让他在山巅好好想一想什么是剑,以何为剑,剑修又因何执剑。他想了许多年,也练了许多年。
其实师父没有向他要过答案,好像根本就忘了这回事,又或者师父本来教徒弟就是坑蒙拐骗照本宣科不求甚解。一模一样的话,背得极其流畅熟练
当初他对小师弟谢孤城也是这么教的。。被带回天衍宗的幼童谢孤城身上都是伤痕,裹着师父的朱湛色狐裘,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唯有一双眼睛漆黑麻木。少年沈侑雪帮不上忙,也没法帮忙,他练剑练得一身杀气,抿唇不笑的时候周围都会飘雪。
正在与五师兄对弈的师祖也感觉到陌生气息,从竹林中现身,走过来执着幼童的手为他诊脉。而幼童木然的双眼望着师祖的手,随后主动抓住他,幼稚的眉眼中露出一抹艳色,半闭着眼恭恭敬敬地伸出舌尖去舔。他没有碰到师祖的手,舌尖碰到微凉的东西,狐裘裹着的小孩茫然地低下头,看到塞到嘴里的一串糖葫芦。
师祖婉婉一笑:“我的手可是抚琴的手,价值连城,莫咬莫咬。”他又转头吩咐自己弟子收的第五位徒孙,“元烈,你皮糙肉厚,去给他看看。”
五师兄朱元烈本是一身玄青色,衬极了一身病容瓷器似的师祖,闻言拧着眉颇为忿忿地离远了点:“什么叫我皮糙肉厚,我是注重锻骨,以前又修习过重剑罢了,如今我可是丹修!师祖这话显得我像个不懂风月的粗人。”
抱怨归抱怨,朱元烈还是仔仔细细地为幼童诊治。
狐裘下的身体布满青紫淤痕,肩头更是布满齿印。肌肤触碰久了,竟像是有火烧一般,浑身泛红媚态一片,不断往旁人怀里缩。
朱元烈默然诊毕,道:“是炉鼎体质。许是还未长大,所以未曾破身,元阳仍在。”
师父怔然,绕着瘦猴转了两圈,满脸震惊:“师尊,炉鼎体质!我还是头回见到!”
炉鼎,听之者多,见之者少。
更何况天衍宗并非以双修为本,又以剑修、丹修和神算较多,几乎都是寡王,连有道侣的都是万里挑一,什么炉鼎,那都是话本子和别宗见闻里才有的。
师祖叹息:“青风,剑修喜怒不形于色。你这个样子,好没见过世面。以后出去,不要说你是我的弟子。”
朱元烈麻木道:“炉鼎也能乱捡吗,师父你是又钻到哪里去云游了。”
师父道:“不就是上次替师尊寻药时被我抢了天心叶的幽冥阁老鬼,我只是拿一片叶子,本就是他打不过我才退让于我,我都没跟他一般见识。那厮竟然到处造谣于我,说我淫乱不堪收用一百零一位美人,我自然要杀去找他要个说法。”
朱元烈诧异:“怎么会有人觉得剑修能有钱养一百零一位美人?”停顿了片刻,丹修眼里忽然冒出饥渴光芒,“莫不是,幽冥阁给护法剑修开的俸禄,竟有如此丰厚?”
“放屁!”师父激动道,“我也这么以为,所以还闯进了他们镇守最森严的什么通天密室,浪费了几十天才生生打穿那一堆破玩意儿走到里面——”
朱元烈语气颤抖:“奇珍异宝?绝世好剑?!”
师父痛彻心扉:“只有一堆光屁股的男男女女!……气得我砸了那劳什子密室。那什么血池还里还锁着这孩子,我看着那大床用着天蚕丝软垫,东海明珠当灯,还编了玄铁金链,还以为锁着什么神兵利剑,结果竟然是个小毛头。”
朱元烈失去兴趣如同咸鱼:“哦。”
师父干巴巴道:“我觉得去一趟什么都不带也太亏了,本想给你带个炼丹炉,可那边炉子血腥味太重难闻的要命,我就把这小孩给拎回来了。”他勉强道,“就当是……土特产。”
他口中的小破孩子正一脸春意地吮着五师兄的衣袖。
朱元烈麻木:“……看来跟幽冥阁的人计较真是浪费时间。没想到他们竟然比我们还穷。”
师父张扬的眉眼含怒:“且这厮根本记错了数!我共有一百零七位美人,他漏计六位,岂不是伤这六位的心!美人们俱是与我出生入死,他这样,让我何堪!”语毕,他情深义重地抚摸着自己配在腰间的长剑,情意绵绵道,“你说是吧,一百零六。”
朱元烈低头把缠着自己磨蹭的幼童按回竹榻,从袖子里拿了一枚丹药喂他吃下,诚恳说道:“你不要害怕,师父这人除了不太正常的时候,基本还是比较正常的。”
师父用剑柄把逆徒朱元烈敲扁,然后挤开他走到幼童面前咳了咳,端出一副和蔼态度:“我观你天资不错根骨甚佳,可愿入我天衍宗匡扶正义斩妖除魔追求大道?”
服下丹药后,欲色减退,幼童重新目露清明,他漆黑的眼睛盯着师父许久,喉咙里挤出细弱的几个字。
“我愿意。”
师父很满意:“你叫什么名字?”
幼童呐呐道:“……穴奴。”
师父似是无知无觉,直率道:“这名字不够霸气,我给你改个,不如就叫天霸……”
“青风。”师祖温润地唤了一声。
师父像个鹌鹑似的闭嘴了。
师祖敛了敛衣袍,在竹榻旁坐下,没理自己满口胡言的弟子,问道:“你可识字?”
“只……识过一些。”幼童瑟缩,似乎是下意识的用讨好柔媚的表情望着师祖。
“青风总是胡言乱语,你不必在意。若是拜入了上清峰,我便是你师祖,你可还记得自己姓什么?”
幼童沉默了许久,“……不记得。”
师祖没有问他是真的不记得还是不愿再记得,只是点了点头,“也罢,前尘已去,今后你就是天衍宗的弟子,也是上清峰一脉的人,将来也要承我教导。”师祖犹豫片刻,“你可愿随我姓谢?”
师祖握着他的手,用手指在他掌心细细写了三个字,又依次告诉他读音和含义。
那孩子点了点头。
从此,沈侑雪不再是上清峰最小的弟子,他排位上升了一位,有了新的小师弟,谢孤城。
小师弟跪在师父与师祖面前,说他甘愿忍受事倍功半之苦,即便是用剔骨钉打入全身经脉,即便是生剖了心头血用天山雪镇住心智,即便是服下洗髓丹九死一生,他也不愿再为人炉鼎。炉鼎体质是天道所赐,一身玲珑骨媚惑天成,想要封印谈何容易,更何况小师弟还是个幼童。
为了封住小师弟的玲珑骨,师门上下寻遍天材地宝。为期半年的阵法日夜不停地在上清峰中运转,连一向自由自在只醉心切磋的温别鹤也在此以身入阵,镇守阵眼。任何人不得擅入。若是小师弟自己扛不住,那也是命数。
上清峰的闭关室内,最初几日没什么声音。后来痛楚蚀骨,传出惨叫。再往后,叫声日渐凄厉宛若鬼哭,一声接一声,渐渐变成嚎叫,嚎叫又逐渐弱下去,沙哑像铁砂磨砺,最后又不再有声音,归复平静。
二师兄半夜领着一群师兄弟神神秘秘道:“我偷偷从山下带了锅子,最近又不是休沐,要是被师傅师祖发现了恐怕会被罚。”末了他咳嗽一声,“那么应该去哪里吃才不会被发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