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茗的眼神却突然变得陌生,说道:“可是重点根本不在于‘穷人该不该偷’,而在‘这种情况就不应该出现’。就不应该出现有人‘路有冻死骨’,而还有人‘朱门酒肉臭’。富人和穷人已经不是同一个物种了,就像穷人和狗不是同一个物种一样,穷人不再是人了。所以,现在这个时候,穷人偷或不偷,都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是这个社会‘病了’。木炭可抵一日之寒,可抵一世之寒吗?一个穷人这么作,姑且叫‘偷’。一群穷人这么作,叫什么?叫‘民变’!民变所动摇的是‘社会规则的制定者’。‘制定者’都变了,‘社会规则’还生效吗?‘偷’这个概念还成立吗?利益冲突到极致,社会约束失效,法律和道德退化为丛林法则,哪还有对不对的事情,怕不是富人都可以烤来吃了?”
“所以你今天把白湛卿烤了吃,然后接着跟我搞民变?”何意羡笑了笑,但与气若游丝也差不了多少。
“我没有,因为这个社会已经没法变了。原因就在于最可恨的是,富人会找到一个平衡点,让穷人既不至于饿死,也没有更多精力思考制度的合理性,只能像永动机一样,在努力工作和刚好饿不死里,循环到死。在这种制度下,我妈生的病,一天不吃不喝都要几千块。抵你一顿早饭钱。为什么有人怎么就穷到那个份上?而你却能富到这个地步?”
何意羡说:“你跟我回去,早餐一起吃。”
“我没处可去了。先生,人只有身体才要安居的地方吗?”
“身体物质是基础。什么穷的富的,你想变富的还不简单?我不是赢了一千万,你出去找一下落哪了,找到多少都算你的。”
楚茗惊讶:“真的?我没丢,帮你一直随身拿着了,一点没少。”
“小财迷,我说出来的话你见我吃回去过?”
“我拿了以后,你和我就桥归桥路归路,再没有瓜葛了?”
“我有这个意思吗?”何意羡不耐烦起来。
“好吧,那我也有好东西回报你。”楚茗拿出两枚信封,“你回去再看。里面一封是白轩逸写给你的信,他留在研究所的,说不下手术台就烧掉别给你看。我没拆过。”
楚茗盯住他忽然开了笑靥:“何律师,原来你也会有这种表情呀?”
“好了,谢谢你。”何意羡收敛容色,他厌恶被看透,回到原先的话题,“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既然生存在里头,就要物尽其用,而不是像你这么悲观。你好好读书也是一样的。你要相信你自己选的路啊,你这个专业多好,用功点以后当个大学教授。不保证说大富大贵,毕竟世界上很多事,你出了学校到了社会就知道了,真的就只能是液化气站工人的生活来源——靠运气了。”
楚茗笑了起来,脸上洋溢着特殊的光彩:“读不了了,我不念了。但是不读我去哪呢?全家人都死了,房给没收了。”
何意羡凛然一惊:“你自己休学了?”
“哪有,学校把我赶出来了。”
“你爸呢?不是说在服刑?你还叫我给他翻案?”
“本来今天出狱,上礼拜死了。”
“你妈妈?”
“被人两棍子打死了。”
“那你奶奶?我还见过她一次!”
“我奶看到我妈那样,爬下床找了瓶百草枯。”
纵使冷血如何意羡,此时也全然凝住了。
“其实都怪我。”楚茗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被开除是因为,学校查到我就是学生领袖,是我把全市十所大学的学生联合起来,搞游行,整你的;我妈死了,因为我没拦住,她非要去法院门口泼你油漆。我到家的时候,我奶都没留住。”
何意羡愕然。他的精神好像在梦里似的,全然被束缚住了。
记得那天是去机场接阮雪榆,路遇了束仇邀功:油漆之奇辱,已替你何大律师当面偿干净了!两位医生同日见到的楚茗,裹着厚衣厚袄——满门尽丧,他亦遍体鳞伤。
何意羡感到恐怖。这桩灭门的惨案,与他无不有千丝的因,万缕的果。
纵火冤案是他坚拒不接,不为正义站出来澄清历史的事实,而束仇的案件——那是在黑暗中化作第一团磷火诱他迷失方向的,从那以后地狱开了门,所有魔鬼都出来了!他变得麻木不仁,大地于他就像一个必定要横穿的沙漠。如果没有他做的那一场完美辩护,束仇现在大狱之中,何谈对他如此“报恩”?
五雷轰顶一般的,是他意识到不止一个楚茗,而是千千万万个他所不知的“楚茗”。
何意羡觉得海潮在告诉他,海风把他们唱进他的耳中,四面围绕着毒蛇,分叉的芯子不停吞吐。可怕的雷鸣在向他震出那些受害者的名字,用宏亮的低音宣布他的罪恶。脚下的地板像是要塌陷,一切都在旋转,处于旋风中间,他应该跌倒的。可他本来已经在地上了,像狗那样躺下来,再往下就是在海底的软泥之下了。
楚茗就像没有觉察他的异常,继续说道:“其实所有事的起因都在我。先生,我一开始接近你就是有目的的。我这种人怎么可能会弹钢琴呢?还那么巧,是你刚好最喜欢的曲子。都是Z教我的。”
“那天我和我妈去探监,被赶出来,他找到我,说能把我爸弄出来。是他设计的我跟你邂逅,让我监视你的一言一行,还让我在你的食物里添加精神药物,他要控制你。但是时间一长,我真的办不到了。我爸就被撕票了,我妈知道,疯了,才会去你跟前鸣冤的,我奶才没的。我害死了全家人。没有学上,也是我只能恨你,我自作自受。”
何意羡与他的目光碰到了。风在咆哮,雷云像是一只臭囊袋,就要把倒水下来。响着大雷,滚滚——何意羡不晓得该把他的头藏到什么地方去才好。
“你不敢看我了,你也会怕我吗?怕我杀掉你吗?”楚茗有种打心底发出的冷淡,“我其实杀过啊,还杀过你两次。我请同学到你的律师事务所当过实习生,给你的巧克力里下过毒,可是好像你没有吃到那一颗,也许是你命不该绝。你本来要去北京的那一天,我抱你,我穿好多,因为我藏着刀——我没有来得及捅下去。也许是老天,一直不帮我。”
“所以何先生,说不定天还是觉得,即使这个穷人快冻死了,也不应该去偷,去杀人,他这么做不对,他应该依法去领低保和政府发放的救济金,去公安机关报案,让人民法院来审判。这个社会有转移支付和税收制度的初心,我们国家的司法体系,不就是为了不让这些活不下去的人去偷去抢,去犯罪吗?可是,这些都有,都好,他就是真的不知道怎么活了。”
怒打着的寒潮,吹到何意羡的脸,痛击着地面。咀嚼的声音像激烈的战争圣歌,楚茗的身体忽然一软,何意羡忙接住他。只见他满口白红交混,眼下粘膜迅速出血。
原来楚茗说的——等冰化了,是他嘴巴里的冰。氰化钾注射在最后一颗冰块的中心,冰化则毒发。
何意羡从没这样紧地拥抱过他,把他紧紧抱着,让他紧贴着他几秒。那瞬间于他似乎就是永恒了。
楚茗却用十根血色的指甲掐着他的脸颊、脖颈、胸膛,濒死的力量有一种非凡的气势,去推开他。惊厥的脸上带着从噩梦中醒来一样快感的笑容:“我杀不了你,会有天来收你……何意羡,你不得往生。”
延绵的祸殃——比任何一种死亡都更为可怕。何意羡被他留在这儿了。而楚茗已带着山风般的自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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