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面阎君大笑。
海无生的回答显然大出他的意料，任谁都听得出他话中的挑衅，也任谁都听出了无面阎君笑声中的恼怒。
然而那站在棺边的脚夫却没有笑，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海无生与梁忘紧握在一起的双手，突然道：“所以他俩确实是一对？但我记得他俩才是一对不是吗？”他看了一眼沈天珏，像一个诚实的迷惑的老实孩子，“不是吗？他搞他的时候，他叫得比女人还浪！”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场的所有人却似乎都听懂了。赵南雪呆住，瑟瑟呆住，便连海无生似也呆了。沈天珏的脸色已变得铁青，只有梁忘面不改色。
无面阎君幽幽地道：“我若是他，别说趟这路浑水，此时此刻唯一该做的，或许便是先杀了这个骗子。”
那脚夫吃吃地笑道：“杀了？”
“杀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已动了！
他手中的麻索已舞成了一根长鞭，一鞭便朝梁忘与海无生攻了过去！
然而他一动，梁忘和海无生便也动了！他俩的手原本紧紧握在一起，但就在这瞬息之间他俩已松开了紧握的双手，两道人影乍分，一人迎向那扑出的脚夫，一人则攻向了那两名已呆在一旁许久的脚夫！
没人去管受制于人的赵南雪！
他们两人似乎都已完全忘记了赵南雪还在敌人手中，他俩似乎都已决定了抛弃赵南雪！一如二人先前默契决绝的一致摇头！
冲向鞭影的是海无生。鞭影如群蛇乱舞，他的身形却如牛毫，如飞絮，如初春洒落的第一场细雨，间不容发地穿过蛇群间的缝隙。那鞭影突又变成了一个接一个的圈，不断将海无生套入圈中，然而就在绞紧的那一刹那，海无生却像影子般溜了开去，鞭子发出尖利的呼啸，最后束到的只有空气。
蜃影流波，人要怎样才能捉住影子握住水流呢？
赵南雪不知道，但他却清楚地感受到寒冷。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四周的温度似乎正在迅速下降，掐着他脖子的手是死人全无温度的手，而他早已汗湿的衣服已变得同那只手一样冰冷，紧紧贴在他的肌肤上，一直冷入骨髓。
他突然格外思念迟天璧抚摸他的那双手。
瑟瑟也在思念迟天璧。与赵南雪不同的是，赵南雪思念的是迟天璧的人，她思念的却是迟天璧的剑。海无生的身影在鞭影中穿梭，她想的却是迟天璧的剑。当年那一战迟天璧的剑便如这鞭影般通天彻地无处不在，而海无生却像脚下的影子，看得到，却碰不到，摸不着。
东海的蜃影流波，当真是无法触碰到的存在吗？而他当日惊破迟天璧的那一剑，今日又会在何时出现？怎样出现？
她感到久违的兴奋与激动，这种激情令她颤抖，然而“咯咯”两声轻响，却是牙齿打战，她心中猛地一动，心想怎会如此？
怎会骤然一冷至厮？！
不但冷，还静。
静得像初雪的夜。
相较于那边鞭声如雨，这边的战团却安静得可怕。梁忘以棍使枪，大开大阖，每一击似都重若雷霆，两名脚夫则笨拙地使着扁担回击。他们不但姿势笨拙，脚步更笨拙，似乎每一步踏出去都像要摔倒，而手中的扁担更是时不时地将要与戒棍相撞。
然而始终都是“将”。
梁忘的棍舞得很大，脚夫的扁担使得很笨，然而奇妙的是它们始终没有交击，每每眼看着戒棍快要与扁担碰到了，突然间就总是会歪或者慢那么一下，二者或三者便像因缘即会失之交臂的恋人般错身而过。
他们简直像在上演一出排练好的默剧！
赵南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墙上三个人的影子，突然想起属于迟天璧的那个山洞，他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迟天璧伸展的手臂与画笔投在洞璧上的影子。
他没有忘记他第一次醒来看到那影子时神智恍惚，以为那是黄泉路上的魂群。
然而今时今日，伴他共踏这条黄泉路的又将是谁？
又或者，他们原本就是在跳一曲黄泉之下的祭祀之舞？
赵南雪突然感到一种难以遏抑的兴奋，灵感在他十根手指上流窜，他恨不得抱起他的琴为这场静默而庄严的舞蹈弹奏一曲。但他的身体已僵硬，他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不由自主地想：怎么突然间这么冷？！
鞭影在渐渐收缩，海无生的身影仍很灵活，但肉眼可见逃窜的范围在渐渐缩小，不但缩小，还在后退。他们离那口棺材已越来越远了。
棺材里发出一声叹息，无面阎君幽幽地道：“蜃影流波便算是当世顶尖的轻功，只靠它要保住你们的命还是不够的。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还不肯出剑？”
海无生也叹了口气，客客气气，隐含委屈：“或许只是因为晚辈我实在腾不出手。毕竟阎君你逼得这么紧，光是逃命晚辈就很辛苦了。”
无面阎君幽幽地道：“所以你要告诉我你是用手逃命用脚使剑的吗？”
这当然是个笑话。
海无生却道：“如果我说是，阎君你会稍稍放一点水吗？”
“当然不会。”无面阎君回答得很快，不但答得快，挥鞭的脚夫动得更快。
“给敌人机会无异于自取灭亡，而我今天机会给的太多了，犯的错也已经够多了！”
挥鞭的脚夫紧追着海无生的身影，尖锐的呼啸声中，鞭子骤然收紧！
海无生已避无可避！
鞭梢已触碰到了他的脚尖，脚夫的嘴角已露出了一丝微笑。
然而就在这瞬息之间，海无生突然自他眼前变小了！他竟全然不顾鞭子的攻击逆向弹了出去！
然而鞭子依然触碰到了实体，只是那已不是海无生身体的任一部分，而是一团巨大的力量！
那是三根棍棒的合击！
它们从哪里来的？
脚夫的笑容凝固，棍鞭相交激出凄厉的尖啸，赵南雪痛苦地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直到手指触碰到自己的耳垂他才赫然惊觉：他已经恢复了自由？
那个制住他的人，不，尸体呢？
似乎有人将他轻轻推了一把，他再定神时，他已被推到了瑟瑟身边。瑟瑟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他身后，满脸不可置信！
瑟瑟看得很清楚，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海无生，或者说正是因为她一直注视着海无生她才有可能在那间不容发的间隙里看清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