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任何时候都是人比鬼更可怕,但偏偏人往往总是更怕鬼。就像死人明明是这世上最没有威胁无害的东西之一,人往往却并不愿见到死人。
有时连自己的亲人也不例外。
阮鲜鲜不但在路上不怎么看自己弟弟的棺木,如今离开它之后,她看上去甚至像是松了口气。或许她并没有她说的那般爱她的弟弟,如今回想起来,她似乎根本没有说过爱他。梁忘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驱使她来到这里踏入这趟浑水的,或许并不是她对弟弟的爱,而是其他什么东西。
他忍不住问:“那棺材里的,真是言啸天吗?”
阮鲜鲜怔了一下,似是完全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么一句,她不由得转过身来,用一种意外又好奇还有一点嘲讽的口吻道:“你同它待在一起过不是吗?你说呢?”
梁忘坦率地回答“我不知道。”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慢慢地道:“我只知道,你从未说过那棺材里装的是言啸天的骸骨。”
她的确从未说过。
阮鲜鲜的脸上也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神色,她道:“所以你以为里面是什么?”
梁忘道:“我只知道那绝对不是一个人。”他顿了一顿,“就算它还是个活物,但它必定已不是一个人了。”
阮鲜鲜道:“那又如何?难道你想把它变成一个死人吗?”
梁忘道:“棺材里装的本就该是死人。”
阮鲜鲜大笑,但那笑声听起来却似乎已变得有些勉强。她突又停下大笑,冷冷地道:“你俩之所以肯带我们来到这里,不就是想找寻机会找你们的帮手将我们除掉吗?如今棺材已与我们分开,二对二,你们很有胜算,为什么还不动手?“
梁忘静静地看着她,平静地道:“你真的希望我们动手?”他叹了口气,“你是希望我们动手好杀了我们,还是希望我们动手杀了你?又或者,”他轻声道,“你只是不想活了?”
阮鲜鲜脸色大变,那高大的奴仆霍地抬头,就连沈天珏脸上也露出吃惊的表情,失声道:“什么?”
“我为什么不想活了?”
“她为什么不想活了?”
异口同声,一个冷笑一个错愕,那高大的奴仆一说完又垂下了目光,似乎不敢再看她一眼。阮鲜鲜的脸色却已变得铁青,是那种被人说破心事后的恼羞成怒。
沈天珏不由得看了一眼梁忘,他却只看着阮鲜鲜,脸上带着说不出的哀怜。
他道:“你其实并不爱你的弟弟。你若爱他,便绝不会连他喜欢喝什么酒都不知道。”
阮鲜鲜冷冷地道:“你们男人喜新厌旧,对人如是,对酒亦如是。世上好酒众多,他便今日喜欢了这样,明日喜欢了那样,对你说一样对我说一样,又有什么稀奇。”
梁忘淡淡地道:“可他不喝酒。”
阮鲜鲜怔住。
梁忘便又重复了一遍:“他不喝酒。”他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压抑的厌恶,“他说他小时候醉过一次,之后就再不愿喝酒。他认为酒会让人变得软弱,还会让人变得迟钝,他喜欢清醒地杀人和虐待他的宠物。”他嘲讽似地加了一句,“这大概也是他自认为比别人优秀的地方。”
阮鲜鲜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似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道:“他的性格一向都很古怪。你知道,他的母亲,也就是我母亲,名声不好,他父亲又是个纨绔子弟,后来又拜了那样一个师父。”
梁忘立刻问:“他怎么会拜无面阎君为师的?”
阮鲜鲜摇了摇头,道:“谁也不知道。其实我俩并没有在一起长大,也没多少感情。他在言家,我在阮家。我只知道他的父母对他向来放纵,他俩是同一类人,只顾自己玩乐根本不愿花费一丝精神在儿女身上。我母亲离开我的时候我方满周岁,后来她生了啸天,据说她从未喂过她的孩子一口奶也没抱过他们。所以他打小就是自己一个人,在言家受了很多欺负。谁也不知道他怎么认识的无面阎君,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收他作徒弟,等到大家都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成了江湖上有名的‘勾手无常’。”
她冷笑了一声,脸上露出一种不知是憎恶还是无奈的神色,道:“他那些变态的行径,很恶心是吧?我也觉得恶心。但有什么法子?他是我弟弟。我俩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再见面的时候都已成人,但彼此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他高高兴兴地来同我打招呼,说他一直想见我。他把他的宠物炫耀给我看,对我说姐姐,我听过你的行事,呀,我俩真不愧是姐弟,同样流着那个女人的血。”
她那高大的奴仆又猛地抬起了头,满是伤疤的脸上露出压抑不住的痛苦之色,嘶声道:“不!不是!你俩不是同一种人!”
她霍地转身看向他,目光烔烔,简直像要从那双眼睛里喷出火来,她厉声道:“不是?你凭什么说不是?我同他不是,难道同你是吗?”
那高大的奴仆看着她,脸上痛苦之色愈浓,他那样的激动,竟致那高大的身躯微微地颤抖起来,让人以为他下一刻就会跪倒在她面前。但他只是站在那里,双手紧握,嘶声又道:“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我希望你快乐,得到幸福……”
阮鲜鲜大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她一边笑一边道:“快乐!我快乐呀!这些年你在我身边,不是一直都在见证我的快乐吗?”
他颤抖着,颤声道:“我以为你是快乐的……你知道,我一直以来唯一的心愿就是……”
“我的快乐嘛!”阮鲜鲜再度打断他的话,她笑得又美又甜,目光怨毒,“你当日为了拒绝我甚至不惜毁容,为的不就是我的快乐吗?鲜鲜,我是个出家人,我配不上你,我甚至已经不是个男人了!你应该去找更好的男人,我希望你永远快乐!”
她的面孔突然扭曲,她的手也已握紧了她的鞭子,她道:“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你却一面说着希望我幸福一面彻底毁掉了我的幸福!怀信,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懦弱无情的男人!”她转头看向梁忘,冷冷地道,“现在你知道了吧?为什么我要找那么多男人,却又要在事后阉了他们!”
因为她已再得不到心爱男人的拥抱,也因为这是她对他的报复!
为什么总有人会以伤害自己的方式去伤害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