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啸天又惊又怒,然而此刻身上渐渐不对,除却麻痒之外,暖洋洋的竟甚是舒服。他一眼瞥见自己手背上被毒血溅上的那一点肌肤,不知是否错觉,那红色的血点竟似在渐渐地蔓延开去,像他的手背上正慢慢盛开一朵粉色的花。他心中剧震,脱口道:“‘百色图‘!你竟用上了‘百色图’!你可知……”说到这里声音颤抖,竟是说不下去。
赵南雪笑道:“原来言大人也知道这名字。人身为幕,百色绘出。听说每个中毒的人会因为各自的肉身不同而在皮肤上呈现出不同的色彩与图画,却不知言大人会变成怎样一幅艳画呢……”
言啸天不待他说完,厉声道:“你给我解药,我放你二人离开,那十万两黄金我也不要了!”
赵南雪笑道:“言大人的话虽是好听,但若是可信,单老大的头都会长回去了!三年前你在陕甘道上遭遇地震,身陷险境,也是这般同为你追捕的‘枯发哮天’张长发允诺,他信你救你,结果如何?”
言啸天疾道:“我是官他是贼,我不能因私废公!你不同,泽天君没有报官,你不算犯事!你救了我,你我之间恩怨两清!如你所说,我也犯不着去惹泽天君的不痛快,但你若杀了我,既犯王法,又会招致我亲人的报复,于你又有什么好处?你不要忘了我是谁!”
赵南雪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你还不明白?我从一开始就想杀死你,从杀宝华的那刻起便已决定杀你!”
他的脸色已变得惨白,就像一个死人,但他的眼睛却亮得像烧得正旺的两簇火。梁忘看得很清楚,霞光明艳,赵南雪的脸色越来越白,连青色的血管也渐透了出来,言啸天的脸上却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确切地说,他正流出五颜六色的汗,又或者说,各种颜色的汗水正自他的鬓角、眉心、鼻翼、人中各处渗出来,流下来,所过之处留下各种色彩,像有一支笔正蘸了各色颜料在他脸上描绘,将他的脸慢慢地、细细地描成一张唱戏的面具。
一个人自然不可能流出五颜六色的汗水,汗水更不可能像颜料一样在脸上留下色彩,这究竟是什么毒?
言啸天自然看不见自己的脸,但他看得见自己的手,那朵花已变得斑斓,透出一种诡异的美丽。何况还有赵南雪的剑,他自己的刃锋,偶尔惊鸿一瞥都只让他愈发胆寒,他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我!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就算我死,你也活不了!为什么?”他锁链一紧,当的一声,赵南雪手中的剑又已飞出,他反手横琴,钢弦在镰刃上拉出一溜火花。
赵南雪的声音已变得很轻,却仍很冷静,他自始至终都很冷静。他道:“我只知道你该死。至于说到好处,或许就是会让我高兴吧。”
言啸天狠狠地瞪着他,咆哮道:“你这个疯子!我先杀了你!”话音一落,锁链突然一长,飞镰呼啸而出,竟冲着不远处的梁忘袭去!
梁忘早已被他点了穴道不能动弹,眼见刀锋突至,却是连声音都已发不出来,眼见那刀锋便要将他那颗脑袋如单老大一般切下,“叮”的一声,却是赵南雪飞身跃到,挺琴挡开了飞刃!
但这样一来,他与言啸天的距离顿时拉开,立时便让对方占尽优势,言啸天偏又不攻他,招招尽往梁忘身上招呼,赵南雪左支右绌,身上立刻又添了数道伤口,显得十分的狼狈。言啸天冷笑道:“你当我不知道吗?这卖酒的虽是偶然撞过来的,但你那么心疼宝华,必定也舍不得让他因你丧命。我便活不了,也要在死前拖你二人陪葬。嘿嘿,你说杀了我你高兴,但这卖酒的小子若先死在我手上,你却得先要难过一番。哈哈,到时再看你我谁先死!”
又是嗤的一声,却是赵南雪一时气力不济,眼见刃锋飞至舍不得拿琴颈去碰,屈臂一挡,右臂外侧顿时拉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若非言啸天有意玩弄,这一刀下去只怕他这条手臂便已被切了下来。但他这一伤却似伤到筋脉,右手竟是再也抬不起来了。
赵南雪情知难以抵挡,轻叹一声,侧首低声对梁忘道:“真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说话间手上一紧,却是连琴也被锁链绞了过去。锁链哗啦啦一串响,已毒蛇般窜上了他的脖子,他伸手一拉,自然难以拉动,身子倒被拉得一仰,失去平衡的刹那他借势一脚将梁忘远远地踢飞了出去。
言啸天手上一紧将他拖拽在地,顾不上去看梁忘,只将他朝自己一步步拖近。他此刻一张脸几乎已成了一张唱戏的面具,一只耳朵赫然已经消失,他将赵南雪拖到身前,扑在他身上乱摸。赵南雪低声笑道:“早同你说了,解药已被我吃了。你还想上哪儿找解药?”他之前早存了同归于尽之心,此刻只望能拖得一阵是一阵,让那刚刚被他踢出去的青年能够逃得性命,一切尽归天意,他心中平和,脸上竟露出一点笑意。
言啸天此刻已形如疯颠,低头见得他这坦然一笑,胸中腾地升起一团毒火,咬牙道:“你既吃了解药,我便吃了你!”当下拽着锁链板过赵南雪的颈脖,张口便朝他颈上咬了下去!
赵南雪心道他若要吃我想必还得费上些时间,那送酒的说不定便可走得远了。他心中一松,眼前便骤地黑了下来。
如前所述,因为遇见了赵南雪,发生了一些事,因此梁忘来到迟天璧住处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和往常相比马背上少了一袋酒,却多了一个人,一个看上去随时都会断气的人。
迟天璧什么也没说,很够意思地陪他一路忙活到天亮。梁忘打着哈欠说那我先走了这人交给你了过两天我再来,迟天璧这才说不好吧我还要进窟呢,梁忘说你少进去两天又不打紧,这活菩萨不比死菩萨更有功德?你要怕生了手,你就画画他吧。
“我觉得他比你那个菩萨好看。”梁忘说完这句就牵着马歪歪倒倒地走了。迟天璧坐在那直到阳光变得火辣。四下里静悄悄的,附近住的人想都已走了,他终于确定今日他是上不了山进不了窟的了。
然后他就真的照梁忘的话回房去收拾了纸笔坐下来画赵南雪。梁忘说这人比他画的菩萨好看,他不大同意,但画完了看看画再看看人,心想确实挺好看。
他就这样连画了两天,画了一叠,画到后来自己想想不太对,想拿把火烧了又觉得更不对,于是收起来。后来他拿给赵南雪看,赵南雪说我当时裹得跟个木乃伊似的也亏你画得下去,他心想得亏你当时裹得和个木乃伊似的,否则我就要犯错误了。
儒家说美色是祸水,佛家说色相是劫,迟天璧觉得赵南雪这人大概就是个集合,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
第三天早上他先洗了脸清醒清醒,然后替赵南雪换药,确定他的伤势已稳定也已不再发烧之后,他便拿来昨日用帐蓬连夜改制成的一个大兜把赵南雪整个人像婴儿一样包了起来。他的手掌很大,手指很长,动作却很灵巧,包裹赵南雪的手法像捏饺子皮又像在捏包子褶,赵南雪那么大个人就像馅似地被他一顿揉捏,最后把口子一收,只露出一个脑袋。他把这大口袋往肩上一扛,拿起他的画具出了门。
他已有两日未上山了,同行看见他和他打招呼,问谁啊这是?他说我弟弟,病了,放家里不放心。大家点点头也不多话。在这种地方工作的人都不多话,多话的在这种地方都干不长。
石窟是在山壁上一个一个开出来的,有些连在一起,有些却隔得老远,工匠们各自在自己的窟里窟外干活,四下里静悄悄的,山壁间回荡的只有叮叮咚咚的斧凿的声音。
赵南雪就是被这个声音吵醒的。
实事求是地说,斧凿的声音并不大。这座山所在的位置离商路和城镇都比较远,石窟的数量也远不如鸣沙山那边的多,今天动斧子的窟其实只有两个,工匠也没那么卖力,敲得既平和又规律。但鉴于洞窟的构造或许会造成环绕效果又或许最重要的是赵南雪是个对环境很敏感承受力很弱的重伤者,所以这个声音让他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头,眼中浮出痛苦之色。
“太吵了。”原本他想这么抱怨一声,却在张嘴的同时发现自己的喉咙根本发不出声音,紧接着他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下铺着毡毯,眼前有橘黄色的灯光跳动,在刷得像死人脸般惨白的墙壁上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像是一只挥舞着镰足的巨大螳螂。
梁忘听到他这个形容笑得在床上打了个滚,迟天璧则喃喃地道:“还好不是蟑螂。”
迟天璧是个很高的人,手长脚长,手指也长,拿着画笔像拿的儿童画具。他画画时的动作也不大,画得慢条斯理,每一笔下去都似深思熟虑,又似满怀感情,像最稠的水正从笔端缓缓泄出。
他画画的时候总是显得很专注,然而赵南雪的眉头一皱,他立刻就停下了笔,放下了笔,然后站起身来走了出去。洞窟里一下子像是被抽走了什么,赵南雪突然有点怔仲,觉得自己可能是在黄泉路上打了个盹做起了梦。
但为什么鬼也会打盹做梦这个事他还没来得及去想,因为迟天璧又走了回来,用一种很随意却很体贴的口吻和他说:“他们今天不敲了,你睡吧。”
赵南雪想这个鬼差还挺和气,看来鬼如果在路上睡不好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件好事,毕竟有些鬼恐怕不太安份,但鬼睡着了如何走路的问题他也没去想,恐怕下意识里觉得梦游未必是人的专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