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们一直玩到了中午,三匹马拉着的一辆大马车给犯人们送来了饭,我们才回家。
爸爸上了一天班,吃过晚饭就又走了,晚上还要继续上班。他被分配去管刑满释放的那些人,除了星期六和星期日,每晚要组织这些人从七点到九点半进行政治学习,十点才能回家。爸爸走了不久,胖翻译和蓝菜来我家玩,他俩的爸爸也去监房上班了,也是组织犯人学习,时间和刑满释放那些人一样。我们觉得很奇怪,在监狱里的犯人和刑满后出来的犯人待遇怎么会一样,这是为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那些刑满释放的出工和犯人出工惊人的相似。
那些刑满释放的出工除了不向战士报告,他们是要给干部报告的,也要站队、也要报数,出工时也要列队。不同的就是他们自己可以拿工具、排着队去劳动工地不喊口令、可以在队列里说话、抽烟、步伐乱七八糟,中午在工地吃饭时要用饭菜票,没有部队押送。
晚上收工回来时,犯人要向监狱门楼上的解放军报数、报告后才能回监狱。刑满释放的要向干部报数、报告后才能回大院。犯人和刑满释放的人,称呼干部,不论职务高低,通称干部为“队长”,称解放军为“班长”。无论你是厅长还是师长,到了这个地方,就统统变成了“队长”、“班长”,很“平等”。我觉得有些好玩,有些好笑。
慢慢地,我弄清了犯人和刑满释放的人的区别。
犯人一点自由都没有,他们的活动区域仅限于监狱、劳动工地和去劳动的路上,没有干部或是哨兵的允许,不能离开监狱半步。除了刑满被释放,他们是走不出监狱的。但监狱里也有幸运一点的犯人,这就是表现好,剩余刑期不长,没有逃跑思想的犯人。经过考察后,认为他们不会出任何问题,就会把他们从犯人群体中分离出来,让他们从事一些简单的劳动,象打扫卫生、运送垃圾、在工具间修理农具、去没有哨兵看押的地方劳动等等。一般情况下,这些犯人都是35人一组,在一个干部带领下从事劳动。一个两个犯人单独去干活时,干部就不会去管理他们。这部分犯人被称为“零星犯”,他们可以在整个中队的区域内活动,只要按时回到监房就不算违纪。
因为这些“零星犯”有一定自由,他们就受到了那些没有自由的犯人的“热捧”,成了其他犯人巴结的对象。
那时候,政府每个月给每个犯人发有几元钱的零用钱,这些钱是供他们买生活必需品的,如牙刷、牙膏、香皂、信封、信纸之类的东西。但这些钱不会发到犯人手中,都是由中队统一管理,犯人需要什么,由中队统一购买。当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允许犯人手中拥有现金,这规定主要是为了防止犯人逃跑。因为,犯人手中无钱,逃跑后他就不能乘车,不能住店,就没有吃喝,以此来打消犯人的逃跑念头。
曾出现过这样的事情,有个犯人逃跑了,他手中没有一分钱,只有一张他自己写的,用萝卜刻成公章盖着假大印的证明信,他住店时拿出了这张假证明(那时住店,必须要有证明,否则不能住店),告诉旅店,第二天他的汇款就到,到时补交住宿费。晚上他就偷了其它旅客的钱,结果被抓了现行进了公安局。到了公安局,他就要求立即把他送进看守所。那是因为他已经三天没吃上饭了,快要饿死了。到了看守所,就有饭吃了。为了再不遭受饿肚子的厄运,他马上交代了自己是个逃犯。被送回监狱后,这个犯人说,以后就是打着让他逃跑,他也不会逃跑了,饿肚子的滋味太难受了。
虽然制度严格,但部分犯人手里还是藏有现金,这些钱基本都是亲属探监时偷偷塞给犯人的,但他们没有机会去这些钱。
在那个年代,物资很匮乏,给犯人供应的东西少之又少,在身上藏有“私钱”的犯人,就想方设法要把身上的钱出去,买一些稀有之物,“零星犯”就变成了他们的“采购员”。
这些“零星犯”也很乐意给其他犯人当“采购”,因为他们可以从中赚取一些差价。如那时的“百”牌香烟八分钱一盒,拿进去就变成了一角六分。一盒一角八分的战斗烟,拿进去就变成了两角五分……他们还会从刑满释放人员那里买些熟食,拿进去卖给其他犯人,那种东西价钱就更贵了。有点私钱的犯人都在拍这些“零星犯”的马屁,讨好他们,生怕不给带东西。当然,他们做这些都是在瞒着干部偷偷进行的,一但被干部发现,他就会失去做“零星犯”的资格。
当时监狱里关押的犯人,罪名乱七八糟,什么样的人都有。有宰杀耕牛、偷盗农作物、盗窃公私财物、打架斗殴、强?奸等等被判刑的。有的犯人,在农村仅仅偷了几斤红薯、几斤豆子就被判刑了,被耽误了一辈子,很不划算。还有一些历史反革命(旧军人、特务、帮会成员等)、现行反革命被判刑的,还有不知道是如何进监狱的。
19中队就有一个叫“张没名”的犯人,他在监狱里改造了七、八年,却没罪名,名册里有他的名字却没他的档案。在文革的内查外调活动中,监狱也开展了挖余罪、打现行工作。干部们在整理档案后发现了张没名的问题,找张没名了解时,他说他没有名字,因没有名字,大家就叫他“张没名”,这个“没名”就成了他的名字。问他是怎么来的监狱,他说出来后令干部哭笑不得,觉得就像是天方夜谭。
原来,那天张没名在火车站要饭,见一列火车上拉满了人,他认为有这么多的人坐火车肯定就有吃的。当时看管很松,张没名就混上了车。到了车上不久,刚好开饭,他就领到了一份。从那天开始,张没名开始顿顿有饭吃,也跟坐在车上的人混熟了。他听那些人说他们是去劳改,张没名也学会了说自己去劳改。他不知道,自己上的是调犯的专列,稀里糊涂地当了“罪犯”。到了西北后,张没名被分到了19中队的监狱,因为在列车上犯人们称呼他为“张没名”,他就有了名字。
进了监狱后,张没名表现非常好,干活最主动,脏活累活抢着干,他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能吃饱饭的好地方。发现这一问题后,干部去张没名的原籍进行了调查,结果令人吃惊。那个村庄确实有这样一个人,他父母双亡,成了一个孤儿,此人姓张没名字,靠要饭长大成人,有次在去火车站乞讨时失踪。当干部拿出张没名的照片时,村里人认出他就是那个没有名字的失踪者。
后来监狱干部跟张没名谈话,要放他出去。可张没名听了后吓坏了,说啥也不出监狱,他认为出了监狱还得继续过乞讨的日子,大哭大闹了一场,说啥也不愿意离开监狱。最后,人们硬把他抬出了监狱,安排在机耕队当了一名工人。当他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时,才知道当工人比当“犯人”好。从此,他认真工作,钻研技术,成了一个好工人,还娶了当地一个姑娘成了家。
改变了身份后,这个张没名回了一趟老家,成了村里的明星。他的老家很穷,人们连饭都吃不饱,几辈子也没出现过一个出了村,能在外挣着工资回来探望乡亲们的人。张没名是这个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伟大的人物”,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工作服,带着老婆孩子出现在村头时,受到了全村老少们的热烈欢迎。看到荣归故里,光宗耀祖的张没名,大家都很激动,都向张没名争相表白他小时候被他们救济的故事。张没名拿出了钱,给全村每家每户购买了一斤点心,以报答他对村中人们对他的照顾之恩。看到张没名现在的状况,村里人的肠子都悔青了,后悔那时为何没和张没名一同上了火车,如果大家都去了,这个村可就是个“名村”了,就会富裕的在当地成为“状元村”。
这也算是那个特殊的时代、特殊的社会中一个畸形的故事吧,它会让现代人感到忍俊不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