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顿令房中一静。
皇逖眉锋一紧,将杯中茶当酒一般仰首一口灌下,白意马、华荆台亦不约而同端茶就饮,便是南片月也微微敛了敛眉头。
一时,房中陷入沉默中。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叩门声,然后谢茱领着伙计端着酒菜鱼贯而入,顿时酒香菜香盈鼻。
“好香。”华荆台吸了吸鼻子。
“这酒是二十年的女儿红,劲头应该是足了。”谢茱将酒菜摆上,“这些菜算不得珍肴,但都是小店里拿手的,甚得老客的喜欢。”
华荆台率先挟起一筷子“玉麟香腰”,入口即赞:“嫩!香!”
谢茱闻言微笑,一双梨窝里盛满欢喜,又一一替几人斟上酒,斟到南片月时,悄悄看过去,两人相视一笑。几个兄长看得,不约而同的笑笑。
“几位慢用,有事唤一声就是。”斟完酒,谢茱又退下。
“我们先干一杯。”华荆台举杯。
于是几兄弟同举杯,再仰首一口干尽,然后都赞一声“好酒!”
“八弟,你打算何时成亲?”白意马放下杯时问道。
南片月挠了挠头:“谢茱说春日里桃开的时候最美,所以啊我就想,要是可以就明年春吧。”
“嗯,不错。”白意马点头,“你若是认定了这家姑娘,那便早给大哥说了。如今你成亲总不能草草了事,得早做准备。”
南片月一听,顿横目扫视几位兄长:“你们可别像前几次那样,又来坏我好事。”
几个兄长听了不由都是哈哈一笑。
“八弟放心,这次不会。”丰极开口,眼中尽是笑意,“谢姑娘不同于你先前看中的人,八弟大可安心,只等着明年春做新郎就是。”
听了丰极的话,南片月眉开眼笑:“四哥说的话我信。”
“诶,说到亲事我倒想起来了。”华荆台忽然道,“三哥这回出使蒙成,若是那蒙成王也说要联姻结盟,你们说三哥会不会答应?”
几人停杯,揣摩了一下宁静远的心思。
然后南片月率先道:“三哥呀……若有那种省心省力好处多多的事,他向来都乐意应承的。只不过侄女们都太小,那只能是蒙成的公主嫁过来了。”说完了抢先挟起一只鸡腿放在自家碗里。
白意马却道:“据我所知,这代的蒙成王正值壮年,儿子有七个,最大的十四岁,女儿却只一个,才七岁,而他的姐姐妹妹们也都已嫁人生子,所以联姻一事应该不大可能。”
“老五,你忘了我们还有位公主。”华荆台赶在南片月下筷前挟过了另一只鸡腿。
南片月看着被华荆台挟走的鸡腿不甘心地皱了皱鼻子,退而求其次的挟起一只鸡翅,一边道:“是呢,七姐也是公主,按年岁来说,配那蒙成王倒也合适。”
听得他的话,一直沉默着的皇逖抿下一口酒,道:“他不敢。”
南片月一口咬下鸡腿,然后一边嚼一边道:“三哥……嗯……敢不敢先不说,你们说若真有这事……嗯……七姐会是啥反应?”
几兄弟不由同时在脑中想像了一下风独影可能的反应,不约而同都是一笑。
然后华荆台颇是感慨地道:“说到七妹的亲事,我就想起了顾云渊。”
他话音一落,南片月来劲了,鸡腿也不吃了,直叫道:“哎呀,那个顾大胆啊!我都佩服他啊!一次又一次的向大哥请婚,然后一次又一次被大哥训斥贬官,那小子却一点畏缩也没有,那胆儿够壮骨头也够硬!唉,其实我更想叫他顾疯子!”
几兄弟想到顾云渊,顿有的皱眉,有的摇头,有的叹气。提起这个人,还真不知该说他勇气可嘉还是说他愚蠢透顶,又或者像八弟说的,根本就是个癫狂的疯子。
元鼎元年,东始修颁布求贤令,一时天下才俊云集帝都,顾云渊便是那个时候自青州到来。当年金殿一番策论,上至皇帝下至群臣,皆赞此人有经国之才。
东始修先封他做一个六品兰台史,结果不到半年时间,他便编修出兰台史令曾言需五年才能编完的《丹台雅集》,于是破格升他四品少司以示嘉勉。那时候多少人羡慕着他,想他日后必是平步青云。只是东始修封他四品少司的话刚一落下,这顾云渊便开口向皇帝请降“凤影公主”。可想而知,这一大胆请求不但让六兄弟不豫,更是惹来了东始修的勃然大怒,不答应不说,当场便将刚升至四品少司的顾云渊降到了七品廷监。
换作一个人,大抵要哭丧着一张脸了,可这顾云渊却是毫不在意,反是冲风独影道:“下官向陛下请婚那是介于长兄如父,其实只要将军首肯,下官今日此刻,就可与将军拜了天地成了夫妻。”结果,震惊之下的风独影未及反应,震怒之下的东始修已大声喝令侍卫把他给赶了出去。
不想,这顾云渊一到解廌府就连破疑案,不但百姓呼其为青天,便是白意马也大加赞赏,亲自为他请功。东始修当初降他的官,只不过因为这小子竟敢窥视他最宝贝的妹妹,对顾云渊的才干还是很赏识的,于是同意白意马的奏请,进顾云渊五品郎官。
你看这降了的官职好不容易升上来了,别个人还不是诚惶诚恐的跪谢隆恩。偏这顾云渊啊,皇帝封官的金口刚一合上,他便再一次请降“凤影公主”。这次……东始修直接远远的把他发送回老家青州做个小小的琥城七品府尹。
从天子脚下发配到边远小城,这对任何一位朝臣来说都是灭顶的打击,因为这意味着一生的仕途便就此断送了。顾云渊却是毫无沮丧之色,眼见着要哄他出殿的侍卫已近前来,他还不忘冲风独影喊一声‘虽陛下不同意,可将军若有意,何不随下官私奔琥城去也’。风独影自然是充耳不闻,可玉座上的东始修却是气得脸都绿了,而殿中诸臣无不是背身掩笑,便是其余六兄弟也是无奈叹气。听闻顾云渊离开帝都时,没一个人送行,就背着个包袱,骑了匹瘦马,单身赴任去了。
也不知该说顾云渊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他到任不过两月,琥城便连降暴雨,导致澜河决堤。他抗洪、救灾、安民,事事妥当,等洪灾过后,又领民修堤、导水,不但解了琥城往后的洪灾之忧,更是在江边垦出了数百亩良田。可想而知,琥城的百姓是如何的爱戴这位父母官的,城里的士子、乡绅更是联名上奏朝廷为顾云渊请恩。折子一层层上报,一直送到了太宰丰极手中,想着这人连番受挫不但不怨天尤人,反而政绩出色,实为难得。于是也就将折子递给了东始修,顺带也赞赏了一句“良才也”。
东始修不是昏君,有功之臣自然是要赏的,所以将顾云渊唤到帝都,照旧进他四品少司,只是……这顾云渊啊照旧又请降“凤影公主”,于是乎……这回东始修已经懒得为他大动肝火了,挥挥手把他贬到禁卫北军去做八品文曹。
四万禁卫北军的最高统帅是一等大将军风独影,自然……这八品文曹也就是风独影麾下一名不起眼的小官。满朝的人都明白,皇帝此举不外乎告知顾云渊:“凤影公主”就是天上的凤凰,而他不过地上的蛤蟆,两人之间有天壤之别,就不要再不知天高地厚的妄想攀凤了。
对于皇帝这样严苛的处置,顾云渊反而是满脸欢容,当殿拜谢皇帝大恩,然后便冲风独影道:“将军,从此下官可日日陪伴将军也。”
这话一落,不止玉座上的东始修气绿了脸,其余六兄弟也是气红了眼。于是,等顾云渊到了禁卫北军营,六兄弟常借公务之便去走一遭,时不时刁难一番,可这顾云渊却是应付得从从容容,把北军营里的文案事宜也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时不时带点东西送到风独影帐中。今日是周家铺子里做的灌汤包子;明日是李家铺子里雕的憨态可拘的木偶娃娃;后日是西街刘婶子做的胭脂……虽然这些东西最后都落得个被杜康处理的下场,可顾云渊屡败屡战,没有一丝罢休的意思。
“如今北军的同僚们一说起他都是竖拇指,看来这顾大胆不久又要升官了,不知道这次他是不是又要请降‘凤影公主’呢?”华荆台两眼放光。看来他倒是很乐意见那样的一幕,毕竟这顾云渊数次惹得他们的皇帝大哥跳脚震怒却又没有杀他,连降又连升,算得上是个奇人了。
“诶,你们说这顾大胆这样一次次请婚,到底是因为什么?真是喜欢七姐吗?我乍一点也看不出来?”南片月却道。
“顾云渊喜不喜欢七妹,你看看他望着七妹的眼神便知道了。”白意马伸手拍了拍弟弟脑袋,顺便替他擦去脸颊上沾着的肉屑。
南片月摸了摸额头:“我可还真没注意过什么眼神,这朝上朝下的男人看着七姐的眼神不都差不多么,又敬又怕的。”
“顾云渊是不一样的。”白意马拎起筷子挟向一碟“琵琶虾”。
“所以……”冷不防皇逖开口,“若顾云渊他敢再次请婚,我便助他一臂之力。”
此话一出,白意马挟菜的动作顿住了,南片月口里的鸡腿掉下了,华荆台一口酒呛得他咳出眼泪,丰极握杯的手一抖,杯中顿涟漪不止。
几人同时呆呆看着皇逖,见他不似玩笑模样,南片月首先叫嚷起来:“二哥,你说真的假的?你愿意那个顾疯子娶七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