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
他蜷在座位上,看着雨丝斜落上车窗,又被风吹得在窗上胡乱地扭动,一路都没说话。麻醉药的药效消褪得很快,等到餐厅下车时眼角又涨又热,一阵阵刺痛,逼得他不自觉地掉眼泪。
郑幽跟着他进了洗手间,揭开纱布看他眼角,皮肤上深红的印子漫开一大片,像胎记似的,笨拙又沉重,全无原本的灵动活泼,睫毛扇动间瞧不出半分原先那若即若离似有似无的妩媚了。
郑幽突然就对他失了兴味,淡淡地说:“你还真把痣祛了啊,要我说还不如从前呢,真不好看,你说你这是图什么?”
黎有恨皱着眉狠狠推他一把,说:“不用你来讲,我自己知道我不好看。”
郑幽耸耸肩,看他怒气冲冲地摔门出去,点了支烟咬着,转念一想外面下这么大雨,又有些不放心,便追出去,开车沿着马路找,远远瞧见他站在路口拐角的树下躲雨,垂着头,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包子握着,一次只咬下一点儿包子皮,几口下去仍没吃着里头的馅儿。
他穿着及膝的黑色短裤,不知是光线问题还是那裤子的材质问题,看起来破旧,裤边仿佛洗得泛白,脚上一双白帆布鞋又全是泥点儿,身上的T恤也潮了,领口松垮垮的像被人用力扯过,肩膀垮着,像碰了水的泥人,一点点儿地在融化破碎。
忽然之间,他又心痒起来,熄火停车,就这么坐在车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直到见他东张西望似乎要过马路,才发动车子过去。
黎有恨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只好慢慢跟着,降下车窗来说道:“有恨,行了,哎呀别生气了,我跟你道歉,我说错话了,你先上车。”他絮絮叨叨把能说的话都说了,见黎有恨仍不为所动,提起了樊寒枝。
“你上来嘛,淋雨生了病,要是被你哥知道,他又得教训我了。”
黎有恨停下脚步,终于转过身来。他视线乱飘,把手里那两只包子捏来捏去,弄得馅儿掉出来,一团糟。
“上回在跑马场我没拦着你,你哥训我一顿,我今天约你出来,你要是再出点事,下次见面你哥怕是要揍我,我可担不起。”
黎有恨看他一眼,压一压鸭舌帽帽檐,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郑幽把他带回了自己住的复式公寓。在开门的时候,黎有恨就听见里头有爪子刨门的声音,门一开便有狗扑出来,绕着郑幽转圈。
郑幽抱起那小狗亲了亲,腻腻歪歪地说:“在家乖不乖呀麻薯?”
麻薯“汪”一声,对着黎有恨歪头,又吐舌头,伸出爪子扒拉他的手臂。
“嘿你这小没良心的,不要你爸啦?”
黎有恨摸着麻薯的脑袋逗它,郑幽便把狗给他抱着,找了感冒药和新衣服给他,趁着他洗澡的功夫煮了两碗面条。可是黎有恨不领情,尝了一口连咽都没咽下去,说难吃,郑幽气得反呛他不知好歹。
雨一直下到晚上都没停,郑幽懒得再送他回家,留他过夜,他也想跟麻薯多待一会儿就答应了。
临睡前,他洗漱完正要上床,接到了樊潇的电话。加国是早晨,她刚起床,说今天难得休息,想聊聊天。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黎有恨便迫不及待问起樊寒枝。
“哥他回家了吗?”
“早回了,好像在庄园玩得不开心。”
“嗯……那他的手臂……”
“给Ethen看过了,就是挫伤,现在已经好了。”樊潇笑了笑,说:“你呀,还是这样,每回打电话三句不离你哥,这样吧,我让他打给你,你们俩聊,我吃早饭去了。”
“别!妈——”
电话已经断了。
他想着樊寒枝一定不会打来的,关了灯躺在床上,但没有睡意,太阳穴一团燥热,突突跳着,眼角的伤口虽然涂了药,可仍然隐隐作痛,眼圈附近滚烫,眼睛也痛,仿佛要蹿出火苗来把这潮湿的夜烧出一个洞。
他原以为自己一定睡不着,但翻个身的功夫,意识突然像炸裂的玻璃杯般倾颓崩散开来。
他又陷入荆棘丛生的梦里。
那间阴冷的地下室,刺鼻的霉味和腐臭,放在角落的一个木桶,里头的水总是怪异地晃晃荡荡吵闹不休,被粗糙的麻绳捆住的身体,麻木的手脚,几天没有吃东西而灼痛的胃。
然后有人来了,两三个人,长长的木质楼梯吱呀响着,还有沉重而汹汹的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被其中一个人揪住后衣领拽到角落的木桶边,另一人按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脸往水里压。
很冷很冰,水渗入眼睛后带来的刺疼,恐惧,窒息,灌了铅似沉的双臂,倦怠,鼻腔和胸膛一阵阵的遽痛,耳边水波扑打的声音,宛如巨浪一样在轰鸣……
还有模糊的说话声。
“小兔崽子敢骗老子……你爸有几百万,你爸会给钱,狗日的给钱,电话都没人接!耍老子!让你耍老子!”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我早告诉过你不能信他的话,现在还是按照原计划把他卖了,我们又没什么损失!”
“你再不松手他就死了,死了这损失就大了!”
他被拉出了水,伏在地上猛烈地咳着,喉间一片火烧,天旋地转之间木桶里的水又哗哗地响起来,他惊叫着想起身但双腿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在一阵剧烈的失重感后,再睁开眼,只是无边的暗。
雨声迅疾,像那桶里的水,逼迫他透过这个喧躁的夜,回头凝视方才的梦。
半晌,他开灯下床,在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时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地震着。他愣了愣,几步扑过去,抓起手机紧紧握在手里,按下了接听。
是视频通话,屏幕亮了一瞬,那边飞斜的明亮日光仿佛要直直地射到这边来,画面中纱帘在风中飘飞着,一张古朴的红木窄长桌,挂着毛笔的笔架,两只玉色的笔山,黝黑的砚台,长方形檀木镇尺,还有纱帘轻缓地落下后,站在桌前铺宣纸的樊寒枝。
光笼罩着一切,事物的轮廓边缘浮起一层白而金的朦胧线条,缥缈得像一场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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