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因为右眼角有两颗泪痣,幼年的黎有恨比一般孩子更爱掉眼泪。
但他从不哭出声,婴儿肥的脸颊上两道细细的泪痕,眼中并不流露出悲伤或委屈,只是倔强而专注地望着你,一层薄薄水雾后的浅黑色瞳仁,宛如外头沉沉压下来的冥暗天空。
宛如加国卡尔加里阴冷潮湿的雨。
夜晚他和哥哥樊寒枝躺在一张床上,浓重的暗包裹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一伸手就能从空气里攥出水来。
黎有恨习惯了蜷在樊寒枝身侧,隔着半个手臂的距离,一抬眼就能瞧见他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从樊寒枝身上散发出来的热度,飘飘渺渺地延到他面前,像雨里半明不灭的篝火,似冷非热。
他以为他可以一直和樊寒枝保持这样的咫尺之距。
七月。
苏市正值梅雨季,雨水凌厉地挥下鞭子,带出高温高湿两道伤痕来。
黎有恨出门时忘了带伞,这会儿下了出租,只能淋着雨往机场入口走。在候机大厅,他与先一步到的父亲黎铮碰了面。
两人要飞去加国参加葬礼。
黎铮昨夜不知去哪儿玩乐消遣了,这会儿还没醒酒,醉眼朦胧地叫他一声“儿子”,使唤他去一旁咖啡店买杯冰美式。
黎有恨跑腿回来,见他正和几个座位外的女人调笑谈情,便只把咖啡放在脚边,拿出速写本,戴上耳机听京戏《锁麟囊》。
黎铮是个画家,虽然年过半百仍名不见经传,但黎有恨多少受到些熏陶,小时候被老师夸有天赋,但他没走画画这条路,学了京剧,工程派青衣,是如今戏曲界里少见的乾旦。
几个月后的春节,他要在苏市大剧院挑大梁演这出《锁麟囊》。“师从程派名家薛初静”,“十九岁”,“乾旦”,光这几个标签就注定了他的第一次亮相会万众瞩目。时间紧任务重,现在正是要紧练功的时候,可既然是参加葬礼,薛初静也不得不放他的假。
他寥寥几笔画了张速写,黎铮便回来了,拿起冰美式喝了一口,边咬冰块边看他。他头发湿透,贴在额头鬓角,衬得脸愈发尖,衣服浸着水贴在肩膀和削瘦的背上,这么些重量就好像要把他压垮,肩胛骨和脊椎的形状清楚地显现出来。
“儿子,怎么几天不见你又瘦了。”
大厅里吵闹,耳机又放着音乐,黎有恨只隐约听见喀拉喀拉嚼冰块的声响,顿一顿画画的笔尖,没有理会黎铮。
“今早家里家政给我打电话,说你不吃饭,这礼拜也没去张医生那里报道。”
黎有恨能感觉到他絮叨地说了很多,边目不转睛画着线条,边说:“爸,你明知道我右边耳朵听不见。”
黎铮尴尬地咳一声,抬高声音,“我说,你怎么没去见张医生。”
他在速写本页脚签上名字和日期,心不在焉地说:“他说没有空,我才没去。”
黎铮看出他不想聊天,讨了个没趣,仰头喝一口咖啡,捏扁了杯子,丢下一句“画得不错”就又调情去了。
外头雨势渐大,电闪雷鸣。广播播报了飞机延误的通知,等到下午两人才坐上飞机。
黎铮倒头大睡,十二个小时的航程里连睡姿都没换过。
黎有恨看电影画画打发时间,空姐送来的飞机餐只吃了里头的两瓣橙子。飞抵卡尔加里国际机场时是加国时间凌晨三点。
父子俩先去了趟洗手间,黎有恨站在镜子前整理头发,把额前琐碎的刘海捋整齐,盖住眉尾冒出的一颗痘,又整理起衣服来。黎铮在一旁调侃,笑他一副要去见恋人的架势。
黎有恨垂了垂眼帘没有理会。
走出机场,远远地,他就瞧见了等在马路边的樊寒枝。
七月份飘雨的凌晨,风还是寒凉的,樊寒枝穿黑色风衣,领子竖起来,下摆被吹得一直飘飞到手肘间。他垂头抽着烟,烟头火星在风中挣扎,细细的烟雾飘出来,一下子融进风里。
黎有恨慢吞吞走过去,叫一声“哥”,目光追随着他从口袋里拿车钥匙的左手。
无名指的婚戒在暗夜中亮得刺眼,逼得人要落泪般的灼痛。
樊寒枝扔了烟头踩灭,点一点头,对上黎有恨的眼睛,又从上扫到下打量他一遍,视线在他鞋上停留了几秒。
黎有恨一愣,恍然意识到,拖着行李箱一路走过来,裤脚和鞋子上一定溅了不少脏污。
他皱着眉,不着痕迹把脚收回去,用行李箱挡在身前。
黎铮和樊寒枝打招呼,说起葬礼的事。
“看开点寒枝,人都要经历这些,也都会过去。”
樊寒枝没应声,打开后备箱让黎有恨放行李。三人都淋着雨,没再多说什么话,坐进车里。
扑面一股烈香,激得人鼻子发痒,喉咙干涩。
黎有恨猛然被这气味一熏,头昏脑涨,加上淋雨吹风,浑身无力不舒服起来。他打了两个喷嚏,降下窗户通风,可樊寒枝立刻操控按钮升起了窗户。
“在下雨。”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