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罗润衣究竟是不是在忽悠他，总归是出于好心。更别说人都自备枕头在床上躺下了，隋遇也不好赶人。
屋子里的火烛均已熄灭，夜空中厚积的云层遮蔽了星月，黯淡无光的环境总是容易勾起人们那些深藏心底，蠢蠢欲动的渴望。
酝酿睡意被迫中断的隋遇，重新调整了睡姿，翻过身背对着罗润衣，再次闭上了眼睛。
半柱香过去了，他倏地睁开双眼，澄澈明亮的眼眸中没有丝毫睡意。
睡意是一种很玄学的东西，一旦错过，可能要花上许久才能再次拥有。
隋遇深吸一口气，慢腾腾地翻过身，不期然撞进了一双同样在黑夜中熠熠发光的眼睛。
罗润衣也没有睡，正侧躺在那，睁眼想着什么。隋遇不知道对方何时凑了上来，只知道他一转过身就与罗润衣脸对着脸，鼻尖抵着鼻尖。二人温热的呼吸紧密交缠，难分你我。
隋遇身子一僵，陡然停滞了片刻，然后扯过薄被抱在怀里。如同一道不堪一击，一触即溃的壁垒，横亘在他与罗润衣之间。
可是，这世上，最难防的是心，最难守的也是心。
罗润衣深知以退为进，以守为攻的道理，他微微后撤身子，拉开了与隋遇的距离，静静问道：“大人，也睡不着吗？”
隋遇轻轻地嗯了一声。
罗润衣露出浅浅笑意，提议道：“那不如聊会？”
“聊会？”隋遇的视线渐渐放空，开始寻找合适的话题。放在被子上的手无意识地捏着被角，失神的眼眸忽然有了神采，出声问道：“你之前说的那个赤土门，是很厉害的江湖门派吗？”
“不算，最多算个二流门派。”罗润衣见隋遇挑起了话题，便顺势侃侃而谈道：“赤土门位于西羌与大靖交界处的哈赤城。那座城里部落混杂，全民习武。大约一百年前，哈赤城的第一高手建立了赤土门，自此以后历代门主都叫赤土。这个门派以体术拳法着称，城池坐落在大漠中两国交界处，游走于大靖与西羌之间，非黑非白，官府难以管控。”
怪不得那么横，原来在西北老家是地头蛇一样的存在。
隋遇语气很是不满：“这大老远跑到别人地盘都敢这么撒野，那在自己老窝还不得欺负死当地的百姓？”
罗润衣默了一瞬，轻轻抚摸着隋遇脖子上的纱布，愧疚道：“今日是我失职，没有保护好大人。日后，断不会让大人陷入如此境地。”
隋遇对这话却不以为然，说道：“你的职责是保护全县的百姓，不是保护我。”
罗润衣笑笑，收回手状似无意地落在隋遇手边，手指轻轻敲击着被褥，看向隋遇的眸光逐渐幽深。
“作为晏海县的捕头，我自然以百姓为先。但作为罗润衣，大人的安危在我心中才是首位。”
醇厚低沉的磁性男声在眼下静谧的黑夜中，显得格外赤诚。几句质朴无华的话语，道出了说话人心中最真切的心意。
隋遇垂眸，对罗润衣的话不置可否。视线落在二人相距不过咫尺的手上，缓缓问道：“你当初为什么要退出江湖？以你的武功，哪怕放眼整个江湖，也称得上是绝顶高手吧。”
罗润衣淡淡一笑道：“大人不妨猜猜。”
隋遇盯着罗润衣宽大有力的手掌，思虑片刻答道：“我猜你四处游历闯荡，本不想逐名追利，只一心求证武学。奈何一入江湖身不由己，高超的武艺令你很快名震江湖，招来一帮人的嫉恨。”
“人嘛，都是恨人有，笑人无的。这些人嫉妒你天分好悟性高，根骨绝佳是练武奇才。加上又有钱长相又英俊，被你刺激的恨不得重新投胎。所以，他们肯定会想尽办法诋毁你，败坏你的名声。可是你为人光风霁月，刚正不阿，平生最瞧不起这些上不来台面的小手段，所以一气之下，退出江湖。”
隋遇叭叭说了一通，最后还不忘总结道：“简而言之一句话，你是对如今的江湖太过失望，所以才果断退隐，来晏海县做了一名秉公执法，惩恶扬善的捕头。”
隋遇说完，眉尾轻扬傲然一笑：“我猜得准不准？”
罗润衣微微挑起唇角，赞叹道：“大人果然洞察人心，通晓人性之丑恶。不错，江湖亦如朝堂，许多人一心只求名利财权。习武，只是他们达成目的的手段而已。”
说完，暗自喟叹一声，刚毅的脸庞在昏暗中略显落寞。
隋遇正想着要开口说些什么，不料罗润衣突然抚上他的手，将脸再次贴了上来，半试探半暗示道：“大人既然如此了解我，那究竟何时才能明白我的心意呢？”
窗外蝉鸣声起伏不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平添寂寥。
隋遇听着耳边极富韵律的鸣响，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罗润衣的话，说得暧昧又直白。就像覆着一片薄如蝉翼的轻云纱，朦胧含蓄，却不妨碍人将内里看得清楚透彻。
窗外的蝉鸣稍显急促，隋遇的内心却一片平静，平和得连他自己都难免意外。
他沉默着不说话，却没有抽回那只并未被强硬束缚住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