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的定期小考，隋遇当仁不让地考了倒数第一。在榜纸上，与他学才高八斗的同桌首尾呼应，形成鲜明对比。
梁夫子也没说什么，只是对于他的字，嫌弃得很。
“你看看你这个字，东倒西歪，横七竖八，连个架构都没有，我是一眼都不想多看。自今日起，每天多抄五张字帖给我。”
“是，夫子。”
隋遇拿着答卷回到位上，唉声叹气，愁眉苦脸。
叶栖衡安慰道：“别怕，我教你从笔画开始练起。”
隋遇得寸进尺道：“我更希望你你能帮我写那五页字帖。”
叶栖衡看着隋遇笑而不语，后者讪讪一笑，连忙摆手道：“我开玩笑的，我肯定是要自己写得！”
唉，隋遇看着答卷，很不开心。
虽说叶栖衡事事都顺着自己，可唯独在读书一事上，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自从那日说过要负责自己的功课，他便日日检查，天天督促。
真是和他爹越来越像了。
隋遇握着手中这一杆上好的毛笔，感叹他真是差生文具多的典型。再好的笔在他手里也写不出好字，到底是写惯了现代的硬笔，乍一换成柔软的毛笔，怎么写都不得劲。
这节课讲得是策论，梁夫子选取前朝曾考过的策论题目，让大家探讨。
“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何也？”
隋遇听完题目，一脸懵逼。别人都已经探讨起来，只有他还在思考题目是什么意思？
简直梦回高三文言文翻译现场！
叶栖衡一看隋遇的表情就知道他没听懂，与他耐心解释题目中的每个典故，最后总结道：“大抵就是问你，对于专制的看法，分析其优劣。”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隋遇点了点头，感觉和他上学时候写过的议论文题目有些像，所以策论就类似于现代公务员考试里的申论呗。
想通这一点，隋遇也来了兴趣，问叶栖衡是什么看法。
坐在前面的的方醒方冀，以及左边的柳承德韦元也侧过头，想要听一听叶栖衡的想法。
“此题为苏居士所出，彼时前朝正值变法之际，此题虽论点明确，想答好却难。”
叶栖衡摸了摸手指上的茧子，一字一顿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作为后人，没了派系纷争的担忧，倒能看得更清楚些。”
“古来变法困千重，贵胄黎民利逆冲。说来说去，无非一个利字。”
“铁血手腕可平定乱世，却不能开创盛世。每一次变法的背后，无论利于哪一方，若没有专横独断地贯彻始终，必定以失败收场。盛世需明君，明君用贤臣。贤臣举良策，明君辨推之。专横独断用得好，也算得上利民利国。”
柳承德嗤笑道：“嘿，你这话说得，天子乃皇权天授，岂是你我这种小小书生可妄议的！你这话，也就只能在咱们书院里说说了。”
叶栖衡笑笑，没再说话。
梁夫子虽坐在前面，却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听到叶栖衡的话，他意味深长地发问：“长泽，如你所言，若是专横独断换来的是一部分人的血泪盈襟，也值得吗？”
梁夫子声音不高，却字字切中要害。
所有人都默契地噤了声，将视线落在叶栖衡身上，等着他回答。
可是，这次叶栖衡却没有如往常般，口若悬河能言善辩。
离他最近的隋遇感受最为明显，听完梁夫子的问题后，叶栖衡整个人就像背负了千钧重的石锁，异常沉重。
隋遇能看到叶栖衡的唇时而紧抿，时而放松。好像在困境中挣扎，无法做出决断。
隋遇不明白叶栖衡为何如此纠结，他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说道：“罪在当时，功在春秋的皇帝又不是没有。”
“我觉得，治国安邦这事既然不能靠皇帝一个人完成，又为何一定要争辩个清楚呢？这本来就是一个没有万全之策的问题。你能保证做的每一件事，都不伤害到别人吗？”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若是一个朝代气数已尽，君主再贤明也改变不了亡国的下场。几千年了，明君多还是昏君多？历朝历代，清官多还是贪官多？”
“过于仁慈的人是做不成大事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建功立业本来就是要踩着别人的血和泪向上爬。若是那些站在高处的人，还能记得低下头看看下面如蝼蚁般大小的百姓，初心不变，就足够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一道律法和决策落在单个人身上，可能就是一辈子的荣华或者苦难。可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碾在每一个人身上，就是皇帝也阻挡不了。”
“人可不能钻牛角尖，把自己逼死，应该越活越开阔才是。”
隋遇第一世在社会摸爬滚打好几年，苦头也没少吃。有些事，他早就看开了。他不是真正的古人，风骨二字担不起，做人做事只求心安而已。
这一番话，也只是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罢了。
说完，隋遇百无聊赖地拿起毛笔，揪了揪笔头分叉的细毛，随手把沾上墨汁的指尖在纸上擦了擦。
抬头，发现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整个学堂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叶栖衡愣愣地看着隋遇，眸光震颤。眼神里有讶异，有惊喜，有欣赏，以及不悔的坚定。他仿佛重新认识了眼前的少年，一双饱含深情的勾人桃花眼，羽睫纤长，眸光炽热明亮。
十五年前，浸满鲜血的记忆，是他无法治愈的心劫。野心和善念在他内心不断滋长，相互较量撕扯。无论哪一方，都冲不破阴影的牢笼。所以他焦虑不安，进退维谷。
隋遇的话就像是一记重锤，锤开了围困他内心的黑暗牢笼，丝丝缕缕的光亮渗了进来，像一双大手抚平了翻腾不止的情绪。
令他释怀，予他勇气。
“你……”叶栖衡刚想开口，就被夫子的声音打断。
梁丘山的表情很是严肃：“隋遇，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隋遇不懂为何大家会对自己的话这么大反应，坦言道：“没人教我啊，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