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件夹的竖脊被人拍在桌板上,砸出硬邦邦一声。
“不行,用不了。”
没有一点迂回,魏峻峰断然否决下了结论,目光扫过平摊的稿图,表情愈发严肃。
酒店灯光脾性温和,总是照着人们促膝长谈,此刻却没能在房间剑拔弩张的氛围间笼起一片和谈的区域。
“为什么不行?”夏时予腾地从单人沙发上起身,桌面上,深蓝色文件夹的外壳在撞击下合拢,深色阴影逐渐迫近设计稿,直到完全将复杂的线条完全掩盖。
夏时予直视过去,并不退让,“没时间了。”
已经讨论了五个晚上。
白天,他们沿着历史街巷走走看看,把新增见闻置入脑海酝酿,晚上,那些只有雏形的想法开始枝繁叶茂,他们又学着园丁的姿势修剪设计的枝杈。
存起来的废稿能喂饱一个标准文件夹,夏时予舍不得扔,码在茶几上,睡前又在灯下改出一版,掐着点去敲对面魏峻峰的房门,总算在日期随着零点跳转前交出稿图。
这是他最大限度的让步,再改下去,他觉得自己甚至没有参与的必要,但魏峻峰只扫了几眼就给出了不能用的答复。
“第一天我就跟你提过,”魏峻峰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自己之前的观点,“你画的图,太现代了,它没有,嗯,怎么说呢,没有那种历史的厚重感。我们是要给文化展设计宣传图,不能第一眼就让人觉得没文化吧。”
魏峻峰在房间里转着方向踱步,迟疑片刻,背对着夏时予停下,“……再说了,你负责的线稿草图是不好画,但我给你配色也不容易。这些天,我想的方案也有四五十种了,你都说不合适,再待两天打道回府,我们给主办方交一团空气上去?说真的,你就不能换个风格?”
夏时予根本没理会最后一句话,顺着魏峻峰的思路给出自己的建议,“因为你的做的方案颜色太杂,宣传图没必要显得太突出,我的图用渐变色的效果来配合就可以了。”
之前魏峻峰还是很照顾夏时予的,有反对意见也好声好气地提,现在却忍不住动怒,“你的图都是实心的,我怎么做渐变色?还有,我们甲方提的要求里面有哪一点让你以为他们会喜欢这种东西?”
对话僵住,好半会儿,夏时予眼睛瞥着窗外的空气,固执地说,“地方志记载的大事件和主要人物我都画出来了,完全覆盖了展方想表达的重点,你可以先把背景铺黑,然后根据年代分期做同色系渐变,突出主体对象就好了。”
“……”幸亏窗缝递来的凉意不断刺激着魏峻峰的神经,让他在深夜依然清醒,这才没在一个大喘气后撅过去。
“这就是你憋了这么多天想出来的方案?”发觉夏时予没在开玩笑,魏峻峰脸色陡变,用力一钩把窗扇拉回来,气呼呼打开电脑。
“我只知道,有很多人喜欢这种设计。”夏时予固执地回应。至少从前是这样,他只是把自己最成功的作品复刻了一遍。
魏峻峰懒得跟他理论,“好,我现在就让你看效果。”
扫描仪不是什么稀缺品,打几通电话是能借到,但魏峻峰没这个闲心,直接把夏时予的图拍照发到电脑上,开始粗糙地描绘配色。
也就十多分钟,魏峻峰放下了鼠标。成稿不够精细,但作为看样绰绰有余。
他招呼夏时予过来,座椅下交跨的腿舒展开一蹬,带着椅子让出去。
“怎么样?”魏峻峰抱着双臂问。
踩在厚地毯上的感觉和陷在沙堆里很像,夏时予下意识想抓住点什么,于是扶紧了桌沿。
睁大眼,想要仔细看过再评价,可就像魏峻峰判断的那样,这幅完全按他的指示完成的画,用一塌糊涂来形容都算客气了。
无数修改意见堵在喉头,等他慷慨反击,自圆其说,为自己争回一点自尊心,但夏时予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觉心底一凉,就像被迎面泼来的冷水瞬间浇透。
魏峻峰见他没反驳,又不忍心苛责了,念念叨叨地挪回来劝道,“不是我不想配合。我都答应安老师了,一定尽力帮你,但你也不能乱来不是?”
“知道你有想法。今早我路过你房间,看见你压了一堆稿纸在桌上,都是画完的吧?起码面上那几张完成度挺高的……说实话,我们公司经验丰富的设计师出图都没你快,难怪安老师经常在我面前夸你。”
魏峻峰从背后按了按夏时予的肩心,“只要你愿意换一种风格,交稿不是分分钟的事吗,啊,别钻牛角尖。要是不想重新画,从那堆稿子里选几张能改的出来也好嘛。”
夏时予岿然不动,立在电脑前不出声,像是看入了神,魏峻峰心想这是个机会,走近他身后,想借着现成的例子教他怎么改图。
“你看这里,用的硬线条,用在单人画里面是可以的,群像画面,你这种勾线就太突兀了。”魏峻峰手指点着屏幕,侧头观察夏时予,看他听进去没有,发现夏时予脸上没有抗拒的表情,但有点愣愣的。
这么简单的知识,不应该听不懂啊?魏峻峰顶着生物钟催来的倦意,又耐心讲了一遍线条应用的细节。
都是些美学课程上老师嘴皮念出茧子的话,但他难得主动复习理论要点,讲得并不流畅,好在具体例子信手拈来,那些磕磕绊绊的地方被掩饰为别有深意的思考间隙,不刨根问底地听倒也能唬人。
良久,夏时予的表情有些松动了,魏峻峰从侧面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微微垂下,显示出某种顺服的姿态,“……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