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前,韩江雪从睡梦中醒来。
身体里像是有一把烈火在燃烧,只是轻轻动一下就感觉每个关节和骨头缝内传出酸胀的痛,然而后颈和背上却出了一层的冷汗。冷热交织让意识变得格外模糊,昏沉中他闻到一股沐浴露的香味在耳后被滚烫的体温蒸出来,于是知道自己大概已经洗过澡了。
床头的钟显示时间是凌晨四点过五分,天尚未明,是夜色最深的时候。
一旁的万径蜷缩在被子里睡得正沉,韩江雪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想要下床,然而从床上站起的瞬间,他的眼前猛然黑了一下。血液冲上大脑,让原本就不甚清醒的意识短暂地消失了几秒,紧接着原本在隐隐不适的小腹徒生剧痛,仿佛有什么千斤重的东西拉着五脏六腑下坠。
饶是耐痛如韩江雪,那个刹那也差点没忍住咒骂出声。他扶着床头柜勉强稳住了身型,站在原地深呼吸几口,身上的不适却不见丝毫减退,反而有越演越烈的意思。
他吊着一口气,硬是扛住了挪动身体时仿佛四肢要断裂一般的疼痛,悄悄离开卧室走进了厕所。
头顶昏黄的灯光照亮了镜中那张惨白的脸。韩江雪看见自己眼下浮现出一丝不正常的红色,于是从镜子后的储物柜里翻出水银温度计,抓在手里甩了甩,夹在腋下。
冰冷的温度计很快被体温捂热,像是融在身体里一样再也感觉不到了。他坐在马桶盖上,意识模糊地想,自己多少年没生过这么重的病了?他记起以前他是很容易生病的,动不动就发烧,上吐下泻,那时候是陈孝平半夜带他去医院,后来因为病得太频繁,就干脆请了家庭医生,既省了半夜出门的功夫,平时又能帮他调理身体。
其实韩江雪很少会回想小时候的事情,过去的记忆被他刻意封存在大脑深处,刻意不去触碰。然而人在生病的时候或许总是脆弱一些,情感和身体都本能地找寻可以依靠的东西,无论那个东西是某个具体的人,还是只是一段不可追的抽象记忆。
下腹在坠痛,绞紧的肠胃令胃酸反上来,灼烧着食道。他只觉得嘴里发苦,想要呕吐,身体里一会儿像是烧着了,一会儿又像是坠入冰窟,仿佛在八热地狱与八寒地狱之间来回受折磨,一刻不得消停。
某个瞬间,韩江雪产生出一种冲动,想去叫醒万径,跟对方说自己真的太难受了。
他其实也不是希望那人做什么,更不指望这场病会因为一个拥抱,一句关心就能迅速痊愈。他只是想把痛苦抛出去,被接住,然后找到一种尘埃落定的归属感。
谁知道呢?他也想不明白了。
这场病来势汹汹,似乎是卯足了劲要把过去这些年缺的份都补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韩江雪终于记起体温计的存在,把它从腋下拿出来——灯光下,眩晕的视线里,棱柱内的水银停在39的刻度。
果然。韩江雪想。
他起身走到客厅,在药柜里翻出了退烧药,又折回厨房装水,一路上都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
不过他确实有些高估自己,也可能是太久没有病得这么严重过,忘了一个高烧病人的体力有限。仰头咽下胶囊的瞬间,眼前再次一黑,同时韩江雪只觉得手臂失力,下一秒,杯子便从手里滑落,伴随一声巨响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他仿佛大脑宕机了似的愣在原地,心跳如擂鼓般骤然加快。大概几秒后,似乎没听到卧室里有声音,他才暗自松了口气,弯腰准备把碎片捡走。
然而下一秒,万径幽灵似地出现在厨房门口,问:“阿爸,你搞乜?”
韩江雪动作一顿,心想还是变成这样了,随即开口道:“有些不舒服,起身饮点水。”
对方并没有轻易听信他的话,也可能是他的脸色看起来太糟糕了,万径向他走来,抓住了他的手。
“小心,有碎片。”韩江雪提醒道。他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腾不太出来了,只能尽可能短地将自己想说的表达出来。
在抓住韩江雪手的一瞬,万径便明白了问题所在——对方的体温平日都比他的低,现在却滚烫得差点叫人握不住。他刚想反驳说“这叫有些不舒服吗”,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到嘴边的话哽咽了一下又被他咽回肚子里。
最终,万径开口说:“我陪你去医院。”
韩江雪就知道会这样,他反手拉住了万径,说:“不用,电话。”
通话挂断十分钟后,家门被敲响。
万径打开门,一个身穿短裤背心,脚踩拖鞋,显然是紧急从睡梦中爬起来的男人拎着医药箱出现在眼前。对方的眼神轻轻扫过万径,没有半句废话地径直走了进来,转眼看见沙发上半死不活的韩江雪也没有丝毫意外。
男人干脆利落地给韩江雪做了简单的检查,确定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后,直接给韩江雪推了一针。然后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他就这么坐在沙发边上观察患者情况。
直到韩江雪终于从那种不只是清醒还是昏迷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他睁开眼往万径这边看了一眼,动了动手指,说:“过来。”
万径这才绕过男人,走到韩江雪的另一边。
男人见韩江雪能说话了,忽然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地问:“清理干净了?”
“……嗯。”
“我信你个屎忽鬼,”结果他显然没信,翻了个白眼,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袋包装好的东西,扔进万径手里,“你,等吊完针给他灌肠,至少三次。”
“对小朋友唔好咁恶,OK?”韩江雪嗓音沙哑地嘟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