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如期而至。
今年的夏天比往年都要热,家里的空调二十四小时开着,吹得韩江雪实在有点顶不住。
时针逼近八点,日头终于快要沉没于地平线,白天的炎热被海上吹来晚风一点点吹散,虽然比不上空调凉爽,但对于韩江雪来说要舒服得多。
他给阳台上的铃兰花浇完水,转头看向躺在客厅沙发上的万径,问道:“我落楼散步,你去不去?”
那人闻言,面上露出一种挣扎的表情,想来空调房的吸引力还是相当大,但他显然又不想错过这个邀约。思索片刻后,万径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看来韩江雪在与空调的对抗中还是取得了微弱的胜利。
不过万径提议说:“老豆,不如你带我去兜风吧?”
夏夜里的香港更加灯红酒绿,霓虹似乎在上升气流中化作水蒸汽,以一种湿润的、温暖的姿态流入每个人的眼睛。
十字街头,摩托车油门拧到底,犹如暗夜里射出的一支箭,迎面撕裂了晚风。他们以极快的速度穿行在车流与灯火之中,摇晃的车身就好似他们的人生,需要用尽全力把控才不会万劫不复。
或许连万径自己都没意识到,此刻他抱着韩江雪腰的手收得多紧。
他想起自己曾在韩江雪的书房里翻到过的一本书,里面有一章讲的是狭义相对论。自然,万径对这些需要基础才能完全理解的理论只够有一些浅显的理解,但他记得书上写说:当一个观察者以高速移动,那么对于这个观察者而言,时间的流逝便会变慢。
这种现象似乎叫时间膨胀,也叫钟慢效应。
他不知道这个概念用在此时此刻是否恰当,但是当霓虹与街灯在余光中被拉扯成纷乱的线,最后化作闪光被抛向身后时,他觉得每一秒都变得极其漫长。
上升的肾上腺素令感官变得敏锐。熟悉的气味填充着鼻腔,耳边是风的呼啸和急促有力的心跳,韩江雪的体温隔着薄薄的上衣传递到他身上。
这一刻,不仅维港的浪潮停歇,就连喧嚣的世界都为他们放慢了前进的脚步。
一瞬间。或是一辈子。
香港的夜好繁华,他们沿着海岸线从九龙到本岛,又回到九龙,最后刹停在尖东的海边。
摩托的轰鸣注定了它是张扬的,引来许多行人的目光。当韩江雪将车停稳后,万径注意到不远处有几个年轻时髦的女孩,她们挽着彼此的手正对这边窃窃私语,从她们的眼神中,万径不出意外地发现些许新奇和痴迷。
这是自然的,他想。一台价格不菲的重机车已经足够俘获无数少男少女的心,又何况开车的人是韩江雪。
“我记得你以前讲过,你的后座从来都只给漂亮女人坐。”万径忽然开口。
“怎么,你觉得自己不够漂亮?”韩江雪一边摘下头盔,一边开玩笑似地反问,不过他紧接着便顿了顿,再说话时语气显然变得正经了,“你是例外。”
“真的?”万径问。
韩江雪转过头,认真打量了自家小朋友一眼,半晌,反问:“你不会以为那些女孩只是在看我吧?”
维多利亚港的潮声近在咫尺,头顶的夜空辽阔,但星光却免不了因为城市璀璨的灯火而变得黯淡。
两人并肩坐在长椅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谁都没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夜景。
“阿爸,你知道吗?富丽华酒店要停止营业了吗。”万径打破了沉默。
韩江雪一愣,有些错愕。
富丽华酒店位于中环干诺道中1号,是绝对的金钱与权利的中心。酒店正式开业时韩江雪才两岁,自然是没什么印象了,不过后来,陈孝平常会常带他去顶层的旋转餐厅吃饭。听说那是全港首间顶层旋转餐厅,里面的食物价格昂贵,但当时的韩江雪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更不在意。他只知道站在那里餐厅的窗户前能看到万家灯火在脚下闪烁,就和他家的窗户一样。
如今,中环的夜色未有太大变化,依旧隔着一湾海水展现在眼前。韩江雪眯起眼,在霓虹装点的水泥森林中找到了富丽华酒店。它和周围最新兴建的摩天大楼相比显得有些黯然,既不壮丽,也不摩登,失去了曾经独霸一方的风采。
其实一九九八年韩江雪离开香港之前,就隐约听闻丽新集团打算从傅老榕家族购入富丽华酒店控股权的消息。变更从来都有痕迹可循,旧时代终会迎来落幕,只是有时候时间过得实在太快,快到仿佛一夕之间,天翻地覆,沧海桑田。
韩江雪转头去看万径。
他们之间差了十岁。这十年岁月或许也算不上太长,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填补和跨越的。于是,这注定了他和万径会有许多的不同。
可有时候,韩江雪又觉得能在万径身上依稀看到自己过去的样子,更能看到他最终没能成为的样子。
一种关于人生的另一个可能。
他开始迷恋这种感觉,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对方身上,投下不知是自爱还是爱人的情感。
又或许都有。
沉默无言中,韩江雪下意识摸了摸口袋,不出所料碰到了烟盒,但就在要掏出来的时候,他动作略微停顿,最终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