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从洗手间出来,韩江雪已经起床了,那人赤裸着上半身在客厅游荡,见万径出现,和往常一样道了句“早晨”。
万径也回了一句“早晨”。
这一日狂风暴雨,他们谁都没有出门。
十几年的电视柜散发着陈旧气味,打开抽屉,一个塞着满满的碟盒,背脊朝上,整齐码放在里面,另一个则装着一堆黑色光碟包,拉开拉链,每一页都塞着碟片。
“你钟意收藏影碟?”万径问道。
“算系啩,打发时间。”那人漫不经心地回答。
然而当万径粗略地扫过电视柜里的碟盒,他发现上面除了写中文字的,还有许多外文光碟,显然韩江雪的收藏不仅限于本土电影,已然拓展到别国去了,再加上这个碟片数量,仅仅说是“打发时间”未免有些夸张。哪怕没有比照的对象,万径也能轻易看出韩江雪在碟片收藏这一事上已到了发烧友的级别,倘若他有心,甚至可以去开店,这些影碟做出租生意绰绰有余。
“你从哪里搞到这么多片子的?”他不由好奇。
“鬼记得,到处搜罗来的吧,见到有趣的便买了。”韩江雪耸耸肩,不以为意道。
他从十五岁开始当古惑仔给陈孝平做事,泊车、收保护费,什么都干过,初初几乎都是在街上游荡,要同各种三教九流打照面,一间间铺头催交保护费,解决麻烦争端。也因此,他认识了许多不同行业的人,见识了很多荒谬狗血的闹剧。
这些影碟,就是那段时日里一张张收集来的。他记不清自己是为何开始收藏影碟,或许是企图通过看电影逃避现实。不过他清楚记得自己的第一张碟的内容实际上是部没有营养的三级片。
那部片子剧情荒唐,人设浮夸,画面艳俗,每个角色都会莫名其妙地说着话就把身体黏在一起。而当初买它的理由实在也很简单——带子的封面够劲爆。碰巧当年还是个毛头小子的韩江雪除去打架砍人,正有另一股邪火无处发泄,于是几乎是想都不想就买了下来。
“这个,”念及此处,他忽然从抽屉深处翻出一个光碟包,塞到万径手里,同时开口道,“本人引以为傲的收藏。”
万径听了,以为碟包里放的或许是在市场上已成孤品的老碟片,然而当韩江雪打开收纳包,让最上面的碟片正面露出来时,他猝不及防地怔住了。
紧接着,万径堂皇地移开了目光。
这之中的某个瞬间,他疑心韩江雪是否已经看透他龌龊的心思和欲念。
“怎么样,是不是够劲、够咸湿?”韩江雪一边说还在一边翻动每一页向他展示其它的碟子,见无人回应,便抬头看一眼,随即稀奇道,“你乜表情?都不是处男了,还怕丑啊!”
话虽如此,但和人做爱是一回事,面对光碟上印刷着的挑逗文字和赤裸艳情的人物又是另一回事,对于万径来说,反而是后者更让他觉得羞耻。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当着韩江雪的面。
他干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局促,随后像是在转移话题似的问说:“你知道《甜蜜蜜》吗?去年的电影,黎明和张曼玉演的。”
那人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接着在抽屉里一阵翻找,最后抽出来一盒光碟来。
“嗱,之后睇完放翻嚟就得喇。”韩江雪说着,将碟盒和万径手里的光碟包调了个个。
万径匆匆接过,小声答应一声,躲回了房间。
眼看着那个消失在门后的身影,韩江雪发现自己养成了一个不太好的习惯——似乎他爱上了逗万径这件事,并从中发现许多趣味。
他有意跟万径聊起黄色影碟,心里早猜到对方会做何反应,等真的看见小朋友那张漂亮脸蛋出现窘迫神色后,就见鬼地产生满足,然后心生喜怜。只是除此以外,似乎还有更多晦暗且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韩江雪要是静下心去细想的话,约莫是能想明白的,可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选择了回避,不去深究。
时近中午,雨又大了。
八号风球盘旋在港岛上空,掀动亚热带气流。
MariaElena的旋律在嘈杂的雨声里响起,沙哑而高调的铜管乐器本颇俱西班牙风情,此刻却似乎滋生出一种港岛特有的潮湿和闷热。
万径做完了夜校的作业,起身到厨房装水。途中他经过客厅,看见韩江雪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客厅没开灯,飘摇的风雨令天光忽明忽暗。捡来的小猫不亲人,很少进屋子,因此韩江雪给它在阳台上搭了个窝,放上水和食物。大多时候它都在城市流浪,偶尔来这里喝口水,趴在窝里小憩,等夜幕降临,黑色身影便会轻盈地再次潜入夜色之中。不过,它现在也被这场雨困住,难得安分地趴在分隔客厅和阳台的窗台上,揣着前爪,把自己缩成毛茸茸的一团。
电视机播放着影碟,张国荣那张家喻户晓的脸闪亮登场,带着忧郁的颜色,站在穿衣镜前一个人跳恰恰。
万径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看见过,可他想不起丝毫剧情,对于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一无所知。
闪烁的画面在韩江雪的脸上投射出一片光影,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漆黑瞳孔内的倒影仿佛形成另一个小世界,可他的神情看上去却有些心不在焉。
[blockquote][【一九六〇年四月十六号下午三点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blockquo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