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有时候他看不懂,有时候他则很迷茫,然而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做美梦,固执的活在一个自己主观构建的、完全虚伪的童话世界里出不来。
他想只要钱还在自己手里待一天,他就不必担心会醒过来,但是只要今天把这个钱交出去给别人,以后就不得不振作起来面对那既残酷又冰冷的现实。
他们的炕头上还摆放着一束花,就在两个人平时睡觉的头顶上、就在柜子的最顶层。那束花是过年的时候用多余的窗花糊成的,红艳艳的,估计一辈子也不会被钱腐败。
“要不我先去把这六千块给他们,然后存折里面的钱咱明天上县里取出来,取出来以后这事儿就算结束了,再把他赶回去就是了,不理他了,永远都不理他了。”
只是赶回去就有用吗?他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就算是走也能再走过来。程问喜便还是有些受不了,受不了这个现实世界的残忍,受不了自己的爸爸是个滥赌鬼。
甚至他还受不了自己真的只是个村里人,一辈子都在做梦,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回到属于自己的大城市,幻想着不切实际的稿费和名声,幻想着用自己那不堪一击的才华去挣大钱、然后过上好日子。
外面的人一直也不说话,好像很刻意似的,有意的忽视了他们。
程问喜站起来看了一眼窗帘外面的那群人,然后自己动手抹掉了眼泪,转头看向他问道,“存折里还有多少钱?”
“刚好还有两万多……”张良汉回答他,可是紧接着下一秒又马不停蹄的解释道,“但是……家里不还得吃饭嘛,再说这马上这要开春了,犁完地就要开始播种了,大棚里面的瓜苗也要施肥,那牛吃的草料也还得再花钱买,就剩六千的话……可能有点儿紧巴巴的,要不,再缓缓?反正也不是不能挣,过两天我把猪和那些鸡鸭卖了就有了,要我说咱还是先别给他那么多,万一他又去赌怎么办?”
“不能再缓了,一天都不能。”
“这是为啥?”
“因为他们这是高利贷,你懂么?今天欠一块,明天就变成一百块,只要人还欠着就永远都还不起,必须连本带利的一次性算清楚。两万就两万,我不想等了,马上就把钱都给他。”
“……那都给他了咱咋办?日子不过了?”
“不是还剩六千吗?就先用着,先把他打发走再说,等他一走我就回去拿户口本,我不想在这里待着了,最晚夏天来之前我就走,我们一起走,让他永远也找不到。”
“那我咋办?我不是你男人?你不考虑我?我的家就在这儿,一辈子就没离开过,大棚里面的苗才一拃长呢,圈里面的羊还没长大呢,这些都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都结婚了,你做事不能还只考虑你自己吧?我知道你和你爸关系好,但是咱总得讲道理不是?要我说就先给六千,然后等开春了就把猪卖了,等那些鸡和鸭再卖完了就又是一笔钱,这么一卖小一万是有了,再加上之前给的那六千,剩下的三四千那还起来还不是轻轻松松?”
“都跟你说了那是高利贷了,高利贷是不能等的,你怎么就听不懂?!”
“我不是听不懂!我只是觉得咱做事没必要走极端!你来看看这存折上写的……这儿,两万零八百,你知道我爸妈攒了多久吗?再说他们那会儿的钱可比现在更值钱,俩人攒了一辈子就这点儿,你能明白我啥意思吗?小喜儿,不是我不舍得给,是我觉得咱做事总得留后路,那一口气都给他了咱们两个还活不活?听话,别跟我犟。”
“……”
如果不是因为经历过,他怎么会那么不要脸的一张口就是两万块?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了利滚利的那种骇人阵仗,他怎么可能忽然那么固执要把钱都交出去!程问喜被他搂着哄了好半天。墙上的钟就滴滴答答的转了好半天。外面的人一个也不见走,五六个大汉,还在那齐刷刷的喝着酒!而程向忠现在应该正躲在房里,也许再过一会儿、只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没耐心了。
他爸住的那间屋在偏房,就紧挨着厨房和主屋,从他们住的主屋过去只要走半分钟不到。
突然站起来一个人,程问喜听到了嘻嘻哈哈的动静,于是赶快紧张的趴到窗边看一下,结果那个人只是走到了院门口的墙根下撒泡尿,他握紧的手便又不自觉的松开些,那个人撒完尿以后也还是一副乐呵呵样子坐回去接着喝白酒。
可是仅隔着窗户他好像都能闻见那股味,就这样僵持了五分钟,白酒的味道消散了,他又觉得好像可以妥协了——心里想着,或许这次真的没那么恐怖吧?可是又只坐下来喘息了一秒钟,外面就立刻传来了程向忠的求饶声。
程问喜忙不迭的拿着存折出去保他,把存折给了那帮人,然后当着那帮人的面把密码悄悄告诉程向忠。
程向忠捂着脸,从那帮人的手里面接过了存折,一瘸一拐的走出去,什么话也没敢说,心里想着,过两天就回来,把这最后一笔债还完了,他后半辈就再也不赌了,要认认真真的过日子,要给小喜做个好榜样,要变成那个意气风发的好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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