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笑而不语,只是点点头。
“可是我父亲他……”旼妃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事关前朝政事,稍有不慎,很可能会毁了父亲的仕途,到时候连带着他也完了。
“回去想想吧,不过我劝你尽快给我答复,我相信季如湄重新掌权的第一件事不是对付我,而是先到思明宫去,会发生什么可就难料了。”
旼妃回去时,没有坐步辇,而是坚持步行,腿上针刺似的麻疼不断提醒他,颜梦华的处境危矣。
“我该怎么办?”他问竹月。
“依奴才看,现在是划清界限的好时候,奴才本就不赞成您走这一趟。就算您想救人,也不能去找太皇太后,那就是……”竹月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太皇太后已活成了人精,与他合作,早晚被坑。”
“可现在除了他还能有谁能救他呢?白茸和季如湄两人恨不得让他死十回。”就在早些时候他曾到银汉宫打听消息,从木槿处得知就在早上白茸要求瑶帝处死昙嫔的事。他吓坏了,急忙跑到思明宫外围,使了些银钱,在午饭时将写满字的纸条塞进食盒递进思明宫。不久,昙嫔也用同样的方法给他传话,这才有了他随后的庄逸宫之行。然而,此行的结果是他没料到的。
他叹气,陷入彷徨。
路过皎月宫时,平时紧闭的大门敞开,不少人正往里搬东西,他看见其中有夕岚,叫住他问怎么回事。
夕岚转述了圣旨。
他道:“确实是昼嫔过分了,虽然宫室分配讲究先来后到,但既然映嫔已经入主,就没有再搬出去的道理,应该是昼嫔另寻住处才对。”
夕岚道:“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但……”他突然停住,话锋一转,“您还不知道吗,现在没有昼嫔,只有昼妃。”
旼妃是刚听说此事,早上木槿并未提起,心里一惊:“皇上已经下旨了?”
“中午下旨的,因为昼妃人在永宁宫,所以传旨到了那。”
正说着,映嫔坐着步辇来了,一落地就直奔他们两人,夕岚自觉地站到映嫔身后。
映嫔板着脸,对旼妃道:“这也太不像话了,从没听说过还有让人搬出去的事。这个昼妃到底是什么来头,不仅能死而复生,还能有这么大脸面,让皇上连祖宗章法都不顾了?”
旼妃微微一笑:“他就是个负责洒扫的宫人,一朝得了青睐,扶摇直上了。”一旁的竹月听了暗自咋舌,这话旼妃说过很多次,可这一次,那话语里透着一丝轻蔑。
映嫔道:“我本来要去找太皇太后给我评理的,可他老人家身体不舒服,我也就没再打扰,只能先搬出来。”
这时,雪常在从皎月宫里走出——他的东西少,已经先搬过来了——对他们二人微笑见礼,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皎月宫还有小厨房呢,以后可以自己开火做饭,想吃什么做什么。”
映嫔向来是君子远包厨,兴趣寥寥,雪常在安慰道:“我会做好多菜呢,以后做来给你吃。”
“先说好,我吃了可是不给钱的。”映嫔打起精神,开玩笑。
雪常在乐了:“你负责准备食材就好。”
旼妃看着他们玩笑一阵就告辞了,快到落棠宫时,他道:“人活世上,要真是孤家寡人那就太可怜了,你看就连映嫔还有雪常在作伴,可以聊天解闷,梦华在思明宫软禁这么久,都没人跟他说话,再不出来会疯的。”
“不会,有秋水呢。”
“那是个不中用的,指望不上他。”
其实,旼妃的担心不无道理。就在他踏入落棠宫大门时,思明宫里正上演最魔幻的一幕。
地上一片狼藉,什么都有,撕烂的书册,摔碎的花瓶,踩烂的衣物,折成两段的玉佩……入眼的一切都是残缺的,支离破碎的,飘荡在空中的尘埃与地上的齑粉共同诉说着刚才的疾风骤雨。
而引起这场暴风雨的人此时正坐在桌后,面对一盆金桔。那金桔上已无半片叶子,没有一粒果实,只剩下光秃秃的几枝棕黑色的细杆在泥土里支棱着。昙嫔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好几个时辰,期间不吃不喝,连眼睛都不眨一眨,仿佛是个没有任何生气的人偶,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显示出他是个活人的事实。
秋水躲在柜子后面,观察自家主人,他很想上前劝劝或派人收拾一下屋子,可又没胆量说话,只敢在旁边偷看。
入夜时分,昙嫔从抽屉里拿出一包药粉,洒在花盆里,金桔的细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变成黑炭似的东西,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接着,他让秋水把花盆扔掉。
“那是什么?”秋水处理完东西,问道。
“硫粉,可以腐蚀一切。”
“腐蚀?”秋水害怕道。
“对啊,它可是治愈一切的良药。”昙嫔说,“把一切碍眼的都去掉。”
秋水似懂非懂,更害怕了,现在的昙嫔比中午看到纸条后发起疯来摔坏所有东西时更可怕。那是一种只有在疯子身上才能出现的过分沉浸在内心世界中的平静,仿佛海啸之前的寂默。
“再念一遍纸条。”
秋水摇头:“纸条没了,奴才给扔了。”他实在不敢拿出来念。就在今天下午,他第二次念纸条上的内容时,昙嫔每听一句话,就剪掉小金桔的一片叶子或是果实,咔嚓咔嚓的声音听着极吓人,好像下一剪子就会铰掉他的舌头。
昙嫔说;“没关系,我记住了,无非就是……”他没说完就放声大笑,拿起剪子直戳桌面,力度极大:“白茸!你为什么阴魂不散?为什么还要回来!滚回去!”他咒骂着,剪子在桌面上划出很横七竖八的浅痕。
秋水害怕被剪子伤到,不敢上前,倚靠柜子缩头缩脑:“主子息怒啊……再这样下去就会惊动门外的守卫。”
昙嫔一斜眼,尖叫道:“你凭什么让我不生气,那卑贱的奴才一无是处样样比我差,凭什么他就能受宠!皇上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不带我去帝陵,不送我手帕!皇上只会向我索取,向灵海洲索取,然后送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打发我,好像我是叫花子!好像我贪图的是泼天的富贵!可我要的不是这些,不是!”
秋水呆住,忽然明白过来为何昙嫔对那个叫白茸的人那么执着了,那是源于嫉妒。
而嫉妒滋生仇恨,仇恨演变疯狂。
昙嫔由于情绪波动,双颊显出不正常的红晕,未施粉黛的面容在两团红云的衬托下呈现出病态凄艳的美。他自言自语道:“他以前那么喜欢我,说爱我一辈子,可半辈子都没过完,他就爱上了别人。我只是他人生中微不起眼的过客,是他的消遣和玩物。我也想和他穿同款的衣服,搭配着一起游园。我也想和他去玉泉行宫,去庙里玩。我也想要和他交换手帕,每天都把他的气息带在身上。我也想……”他说不下去了,所有语言都无法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那是极爱与极恨相交织的复杂情感,想把瑶帝捏碎成灰,然后捧在手心里日夜呵护。尽管他一再强调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能让自己活下去能让灵海洲永远受到庇护,可实际上这样的鬼话骗不了他的心。旼妃有一点没说错,他最爱的还是瑶帝,周桐只是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是用来填补他情感漏洞的粘合剂。因为瑶帝不爱他了,而他需要被爱才能活。
他逐渐平静下来,问道:“旼妃没再来消息吗?”声音有些哑。
“没有。”秋水战战兢兢,害怕对方得不到满意答复又要发疯。
昙嫔没有说话,手持剪刀,往食指上划,血落到桌上逐渐新成血洼。他眉头都不皱一下,顺手拿起笔,沾着鲜血在地上写下两个字,然后用力画个圆圈围住,紧接着拿出硫粉,倒在血字上,不多时,从地上升腾起一阵泛着酸气的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