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喦微笑道:“于前辈拭目以待就是了。”
于玄只得按下心头疑惑,点点头。起一座小天地阵法,对他们这些修士来说,不是易如反掌的小事?当然了,说句良心话,这座小天地的坚韧程度,还是很出乎于玄意料的。撇开那些压箱底的大符不谈,就算是于玄亲自出手,估摸着没有二十几张攻伐符箓,还真不一定能够破开天地屏障。剑修的烦人之处,除了剑修的一剑破万法,还在于这些本命飞剑的古怪神通。该不是文圣与礼圣打商量,希冀着帮助关门弟子在文庙功德簿上添一笔?换成别人,于玄还会担心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换成老秀才,于玄觉得还真不会委屈了对方,就算跟老秀才当面对峙,老秀才无非是撂下一句:“是又如何,不服气的话,你来打我啊。”
陈平安说道:“恳请各位稍稍放开神识,观想出平时炼气的自家道场所在。”
郑居中率先观想出一座白帝城琉璃阁。吕喦随后观想出梦粱国境内那座汾河神祠附近的吕公祠。于玄观想出了正宗山门所在的一座填金峰,此地曾是老人最早选择的道场和宗门发轫之地。小陌观想的道场相对比较敷衍,是昔年酿酒所在的碧霄洞落宝滩的一栋茅屋。谢狗则很不客气,她所观想之物,直接就是一轮耀耀大日。
因为刻意不设禁制,彻底放开神识,故而这些道场在小天地内都得以“显化”出清晰轮廓,纤毫毕现。
于玄暂时不清楚陈平安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就如纯阳道友所说,拭目以待便是。
然后陈平安驾驭那把本命飞剑井中月,就像一位世间最擅长工笔白描的绘画大家,而这些道场就像一份份底本。就好比陈平安从青蚨坊得来那幅《惜哉剑气疏》字帖后,只需双钩填本,对着真迹临摹描字即可,故而最为接近真迹。
陈平安的两把本命飞剑,其中笼中雀就是一座空虚天地,如人之躯壳;另外一把井中月,则一剑化作四十余万把细微飞剑,搭建出这座天地躯壳的筋骨脉络、基础框架,似为人身躯壳填充血脉骨肉。
只见一座屋脊铺满碧绿琉璃瓦的白帝城琉璃阁,率先在郑居中四周拔地而起,无数条金色丝线开始向上蔓延生发,而每一条金线就是一把由井中月细分出的一柄飞剑。而这座九层高的琉璃阁,雕栏画栋,翘檐悬铃,匾额楹联……甚至连那某些栏杆上长久摩挲而出的不起眼痕迹,以及某些匾额经过数千年风吹日晒的细微干裂缝隙,皆清晰可见……但是真正玄妙之处,还是当郑居中开启此地阵法,一座琉璃阁便好像有灵智的灵物,如获敕令,而且在此期间,那些金色丝线不断调整细节,能够自行缝补和修缮那些道法的漏洞和缺陷,而千万个“合道”处,金色的琉璃阁瞬间变成真实色彩。
当最后两根还在游走的金色丝线衔接在一起时,阵法即“一”,整座白帝城琉璃阁,就像……或者说“就是”,被陈平安一举搬迁到了这座天外笼中雀内。
郑居中轻拍栏杆,点点头,笑道:“尚可。”
白景微微皱眉,抽了抽鼻子:“这都行?!”她忍不住补上一句:“这也太变态了吧!”
然后是小陌的道场,依旧是陈平安用来练手的。
郑居中故意率先观想出琉璃阁,其实就等同于一种无形传道,帮助陈平安查漏补缺。最为关键的地方,是琉璃阁内并无任何一个“有灵活物”,难度不大。
至于营建那座吕公祠,陈平安更是熟能生巧,信手拈来。持麈背剑的吕喦,站在祠外水塘边的杨柳树荫中,看了眼塘中那些浮出水面啄食杨、水虫的游鱼,这位纯阳道人捻须点头,陈平安道法精进的速度十分可观。
随后于玄的那座填金峰,就更有气了,因为不光是满山古木草,就连在山外翱翔徘徊的灵禽都一一出现。
各类建筑和山水石泉等,这类“死物”,陈平安将其具象化,毫无凝滞,但是那些卉草木和灵禽的出现,意味着这座天地,除了真实之外,还是活的。
这就是李希圣先前所谓的“辅助”之功了。
在陈平安祭出笼中雀之后,以及通过井中月建造一座座道场之前,李希圣就没有闲着,只见这位在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当中可谓寂寂无名的儒家子弟,凌空蹈虚,行乎万物之上,就像陆沉对“无人之境,无境之人”的赞誉一般,泠然御风无所凭,肩挑大道游太虚。而且李希圣好像能够无视笼中雀的天地限制,疑是冲虚去,不为天地囚,自由穿梭于剑阵天地内外。李希圣从袖中不断拈出符箓,多是些极其罕见的单字符,一律在符纸上单写山、水、云、雨、雷等字,一个个都是意思极大的文字,帮助这座笼中雀大阵从内外两边同时稳固边境线。
小陌感慨良久,心情复杂。前不久自家公子才与自己提及“四层”一事,其中第二层的关键所在,就是要通过耗费不计其数的符箓来填充无底洞,最终达成某个大境界,有那“江长天作限”“山固壤无朽”的止境之美。天对地,山水相依,在这其中,五行运转,日月起落,一年四季二十四节气递进,大道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而这个姓李的读书人,好像早就可以做到这一层境界了。
万年之后的修道之人,天才辈出,在“术”上的钻研程度和一路登高,确实是万年之前没法比的。
白景此刻就坐在一轮袖珍大日之内,大如山头而已,更像是一种陈平安的“借用”,跟白景观想而出的那处远古道场似是而非。对于自家山主的敷衍了事,潦草对待,白景也懒得计较。
吕喦微微一笑。
于玄站在那座填金峰之巅,咳嗽几声,以心声赞叹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下次与老秀才碰头,对方再拐弯抹角变着法子称赞自己的关门弟子,于玄打算附和几句,不用违心了。
于玄突然脸色古怪起来:“这种本该往死里藏掖的压箱底的秘不示人的独行大道,就这么显露出来了?以后陈平安再跟人问剑怎么办?岂不是失去了先手优势?”
吕喦说道:“我们这些在场修士又不会外传。要说一些鬼鬼祟祟的大修士,试图通过推衍得出结论,比较难吧。”
于玄笑着点头:“也对,不过谨慎起见,我还是用点关门和拦路的小法子好了,总不能让一个年轻人为了公事,如此吃亏。”
只见于玄双指并拢,在紫气法袍的袖口上“抹出”一张符箓,随后符箓化作一道紫气,萦绕陈平安四周,转瞬间飞旋数圈,然后逐渐消散。随即于玄跳脚骂骂咧咧:“你大爷的,做事情太不讲究了,哪家狗崽子,这么阴魂不散吗?多大仇,时时刻刻都在推衍观测陈平安?”
片刻之后,于玄又开始骂娘,原来竟然不止一家势力在暗中窥探陈平安的命理走势,相比前者通过星象牵引的路数,后者的手段要更为隐蔽。听见纯阳道友的一句心声后,于玄轻轻点头,抬起两只袖子,默念“开道”二字,萦绕陈平安身边的两缕符箓紫气,遥遥与那两个势力的山头道场一线牵引。与此同时,吕喦抬起双手,双指并拢,分别在两根紫气长线上轻轻屈指一弹,再挥袖一抹,便有剑光如虹,一闪而逝。刹那间两条纤细如绳的剑光,便有天雷震动声势,分别去往两地,一在浩然天下中土神洲,一在青冥天下五城之一。
中土阴阳家陆氏一座戒备森严的观星台,被一道笔直坠落的“天雷”当场砸掉半数。而白玉京某座城内的那架天象仪,被那道从天外而至的凌厉剑光循着蛛丝马迹找到,当场化作齑粉。一位负责看管这架天象仪的仙人境道官被直接炸出屋外,灰头土脸不说,身上那件珍贵法袍更是直接作废。他又惊又惧,气得跺脚,懊恼不已,这件仙兵品秩的重宝可以修缮,但是关于那个年轻隐官诸多不可复制的线索,就都毁于一旦了。
陈平安与两位前辈抱拳致谢。
吕喦点头致意:“不用客气,就当是你以后帮忙护道一场的定金了。”
于玄笑道:“无须道谢,老夫平生最不喜欢这等见不得光的鬼蜮伎俩。”
李希圣与陈平安并肩站在一轮明月中,眺望远方:“不用着急,至少还有两刻钟光阴,礼圣才会与蛮荒天下开始接触。”李希圣伸手指向极远处:“三山九侯先生与于前辈,已经各自设置了三座符山和一条宝箓长河,只是路途遥远,你看不真切。”
于玄笑道:“我就是小打小闹,比不得三山九侯先生的大手笔,贻笑大方,贻笑大方了。”
上次去扶摇洲,一场架打完,当时没用完的几十万张符箓,这下子算是彻底见底了,一张没剩下。
陈平安忍不住问道:“李大哥,为什么不多喊些飞升境修士过来帮忙?”
李希圣笑着解释道:“有些是帮不上忙,有些则是脱不开身。”
于玄抚须而笑:“亚圣与文圣,还有文庙教主董夫子,虽然他们都是十四境,但属于合道地利,来这边出手,很容易帮倒忙。”
老真人的言下之意,合道地利跻身的十四境约束太多,不爽利,比起合道天时、人和两种方式,还是差了点意思。
至于浩然九洲的那些山水神祇,需要稳固各自辖境内的山根水运。事实上,在陈平安被拉来此地之前,神君“大醮”周游等中土五岳山君,还有王朱、李邺侯等四海水君,以及沈霖、杨这些身居高位的各洲大渎公侯伯,都已经分别得到一道文庙密旨,让他们去命令各自境内的所有下属神灵和各地城隍庙,务必立即返归神位,坐稳祠庙“金身”。
先前郑居中已经提醒过李希圣,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轻易“合道”,如此一来,那场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一气化三清”的三教之争,儒生李希圣就彻底输了。
天外有一股磅礴气机汹涌而至,如潮水拍岸,笼中雀天地随之摇晃起来。好一个惊世骇俗的山雨欲来风满楼,货真价实的天上大风了,竟然让陈平安瞬间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谢狗学那小米粒说话方式,赶忙喊道:“山主山主,开门开门!”
陈平安稳住身躯和魂魄,置若罔闻,老子跟你不熟。
李希圣笑道:“机会难得,确实可以将天地适当打开一道府门,放心接纳其中灵气。而且精纯灵气之外,还有一些萦绕在天幕的远古道气,被蛮荒天下裹挟而至,得以脱离一座天地的大道禁锢,率先冲击而至,就藏在这股汹涌跌宕的道法大潮当中。你不妨先全盘收下,事后返回浩然,可以慢慢抽丝剥茧,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类似这样的潮水,大概还有两次。”
小心谨慎之余,见好就收,是陈平安的一贯作风。陈平安立即打开一扇大门,笼中雀天地就像打开一个口袋,门口地界呈现出喇叭形状,能够容纳更多的灵气潮水。之后百余里“河床”水道,又宛如一只横放在大地上的肚大口小水瓶,使得灵气潮水易进难退。接下来一段河床又有上升态势,使得那潮头由远而近,冲入水瓶河床内,潮头推拥,水声如雷,一浪叠一浪涌。陈平安又现学现用,与李希圣依葫芦画瓢,临时画出了十数张风字符,丢在门外,如十数尊风部神灵鼓吹,助长潮势。
符箓于玄忍不住说道:“纯阳道友,是我的错觉吗?陈隐官一下子就来了精神,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吕喦答非所问:“陈平安施展此法,是依循宝瓶洲那条钱塘江大潮的形成原理,天时,风向,地形,水流,都是契合的。”
简而言之,在不影响整座天地稳固气象的前提下,这几乎就是陈平安容纳最多灵气潮水的最佳方式了。
谢狗赶忙转头望向茅屋旁的小陌:“小陌小陌,帮我跟山主说句公道话呗,书上说啦,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嘞。”
小陌到底是入乡随俗,帮忙杀价道:“公子跟你八二分账,你要是答应,我就跟公子开口。”
谢狗虽然恢复了真身,但是性情似乎还是那个少女,怒道:“杀猪呢?!你们俩怎么不干脆明抢啊?”
对郑居中、于玄、吕喦这些得道之士而言,自身洞府的开辟数量和窍穴蕴藉灵气早已达到饱和程度,故而这份如潮水般涌来的天地灵气,是比较鸡肋的,小陌身为飞升境圆满剑修,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尤其是郑居中这位魔道巨擘,因为做到了前所未有的一桩壮举,一人两个十四境,修行早已无须灵气。
只有剑修谢狗,她是个顶会过日子的,先前陈平安没有被喊来之前,她就拿出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法宝,开始储存灵气,两轮潮水过后,收获颇丰。毕竟这种两座天下对撞而带起的天外大潮,可不是一个飞升境修士御风来到天外就能随随便便撞见的奇观和机缘。至于谢狗为何没有直接冲出这座天地,当然还是以大局为重。这些灵气收获只是小菜一碟,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头。
陈平安朝谢狗那边瞥了几眼,估算了一下她那堆宝物能够额外接纳灵气潮水的容量,以心声说道:“五五分成,如何?”
“好说好说,十分公道!”谢狗哈哈大笑,身形风驰电掣,直奔门口,十数件宝物如天乱坠,四散而开,如龙汲水,吸纳潮水灵气。
于玄啧啧道:“纯阳道友,你瞧瞧,剑修就是好啊,任你万事临头,递出一剑即可,一剑不够就多出几剑,咱们俩啊,都是缝补匠和劳碌命。”
吕喦微笑不言。他是道士不假,却也会几手剑术。而且吕喦的成丹之路,敢说与世间任何一个修道之人都不一样。
陈平安主动说道:“先前做客桐叶洲镇妖楼,听闻青同道友说起远古天下十豪,加上候补,好像总计十四位。当时青同道友只说了一部分名单,于老神仙能否帮忙解惑?”
于玄奇怪道:“老秀才学问那么大,都不跟你说这个?”
陈平安答道:“先生平时多说治学事,不太聊这些。”
于玄一时语噎。好嘛,一个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吹嘘弟子,一个逮着机会就吹捧先生几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于玄指了指“山脚”那个姿容俊美的小陌:“他道龄也够,又是陈隐官的扈从,就不谈这些他亲眼见、亲耳闻的老皇历?”
小陌微笑着帮忙解释道:“我家公子每天潜心修道,且治学用功,不太喜欢分心议论这类前尘往事,我也不敢主动多说什么。”
陈平安却是一愣,望向小陌,对啊,为何就没有想到询问小陌?小陌脸色如常,更是迷惑,他还以为自家公子只是为了与符箓于玄套近乎,根本就不在意那份天下十豪的名单,看来并非如此?
郑居中再次帮忙解答陈平安心中的疑惑:“由于涉及远古十豪的名讳,镇妖楼青同是不敢多说,担心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你下意识不去询问近在咫尺的身边小陌,是一种本能,因为内心深处,你很清楚小陌很有可能与他们当中数位存在着数条藕断丝连的因果线。”
于玄倒是没有深思什么,既然年轻隐官虚心求教了,就倚老卖老一番,指点一番晚辈,笑呵呵问道:“十豪和四候补,青同与你说了哪几个?”上次老秀才找自己喝酒,就把话说得很实诚了,都是些自家兄弟的敞亮话。比如老秀才苦口婆心劝说于玄:“于老哥你作为一位板上钉钉的十四境修士,平易近人是好,老善了,可要是太过平易近人,就不那么好了,多多少少,得摆出点十四境修士该有的架子。下次在文庙议事,记得说话嗓门大一点,又或者在某洲游历,走在路上,遇见某些不顺眼的飞升境,于老哥就只需斜眼瞥去,哪怕开口说一个字都不够霸气……”
“天下十豪,有三教祖师,至圣先师,道祖,佛陀。还有兵家初祖,世间第一位‘道士’,剑道魁首。青同道友只说了这六位,还遗漏四位。”
陈平安答道:“四位候补,倒是都说了,老大剑仙,礼圣,白泽先生,三山九侯先生。”
远古天下十豪,并无名次之分。世间第一位“道士”。蛮荒天下那座仙簪城,就是这位道士的道簪所化。如今落魄山的看门人,有个头别木簪的“道士仙尉”。剑道魁首,不知姓名。兵家初祖,被囚禁或者说放逐到了那颗“荧惑”中,耐心等待万年期限的结束。只有陈平安、曹慈和裴钱这样的武夫,才有机会见他一面。万年以来,哪怕那座古怪山巅不同位置上的人选和身份有过变化,但是见过这位兵家初祖的纯粹武夫,数量依旧不会太多。
如今陈平安最惋惜的,就是太晚知晓天下十豪的存在,否则一定要当面询问老大剑仙,是否知道那个神神秘秘的剑道魁首。
至于四位候补,其中礼圣,在小陌和谢狗心目中,对这位“书生”,还是更习惯用“小夫子”称呼。白泽,本是最有希望成为妖族共主的存在。三山九侯先生,开创了符箓一道,远古五嶽之一“太山”,就是他的道场之一。剑修陈清都。
于玄捻须眯眼而笑,先卖了个关子,反问道:“陈隐官除了剑修身份,还是一位屈指可数的止境武夫,那你可知,兵家初祖的那场变故,以及他与武道的渊源?”
陈平安点头道:“历史上有过一场共斩,而且这位兵家初祖还是天地间首位十一境武夫,只可惜武夫肉身成神之路,传闻他还是只走到一半,登了山顶,是为如今的止境,但是再往上走去,却始终未能接天。”
于玄笑道:“六位之外,还有兰锜,是一位女修,天下炼师的真正祖师,精通铸造,她亲手开创了山上炼物为本命一道,使得人间道士的实力暴涨。如今青冥天下那位道号‘太阴’的十四境修士,其实就是走这位女修开辟出来的道路。吾洲算是后世这条‘炼物’大道走得最远的一位。咦,兰锜前辈与吾洲皆是女子,莫不是兰锜前辈对后世同道的庇护?”
吕喦微笑提醒道:“于前辈,少几次指名道姓为妙啊。”原来吕喦在帮着于玄打散那些“文字”牵扯起来的无形因果。
于玄赶忙打了个稽首,致歉道:“兴之所至,口无遮拦了。”
陈平安默默记下“兰锜”这个名字。难怪后世山下王朝会有“武库禁兵,设在兰锜”的说法。
沉默片刻,于玄继续说道:“既然远古岁月,天上有神灵,地上有仙真,就肯定会有鬼物出现。它们的出现,使得人间有了阳间与阴间之分,从此幽明殊途。”
“至于天地之分,神人之别,人间有香火,就有了替天言道者,便是巫祝,专门沟通神人。后来按照文庙礼制,有了六祝在内的诸多祀官,比如你们宝瓶洲的云林姜氏,祖上就是大祝之一,而且剑气长城早年也设置有祭官。”
于玄抬头看天,收回视线后,再眺望前方礼圣的那尊巍峨法相,缓缓道:“这一脉的主要香火,自从礼圣隔绝天地后,就算断了,但是就此蔓延出来的某些分支香火,其实一直不曾彻底断绝。其中显学,山下王朝除了负责占卜祭祀的礼官,还有各国钦天监,以及山上的阴阳家、五行家。”
陈平安已经默默关上门,将那些灵气潮水暂时归拢到一口‘水井’中。
谢狗也已经打道回府,可谓满载而归。她盘腿坐在那轮大日中,将那些灵气和道气一分为二,分别凝出一些精粹至极的珠子,再从袖中摸出两个白玉盘子,大珠小珠落玉盘,响声清脆,十分悦耳。白景忙完这些,打着哈欠,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有啥嚼头嘛,听得她直犯困。
这般无趣回顾,还不如朝前看,比如未来的天下十豪就有她和小陌,哈哈,美滋滋,就更是千真万确的一双神仙眷侣喽。嗯,摸着胸脯贴着良心说句公道话,小陌练剑资质比自己稍稍差了点,跻身十豪之列,估计还是有点悬,那就退而求其次,小陌捞个候补耍耍。要是几个天下都如蛮荒天下一般规矩简单,可就爽利了,她找几个能打的,联手将那些有机会破境合道的飞升境修士一通砍瓜切菜,全砍完了,还怎么争抢名号?
于玄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谢狗,有点头疼,落魄山怎么摊上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接下来那场万年未有的大道争渡,哪有她想的这么简单。尤其是每座天下那些个应运而生的存在,别说是飞升境剑修,恐怕就算吾洲这样的十四境修士,都不敢轻易招惹,怕就怕惹来天道冥冥中的厌弃和憎恶。
于玄继续说道:“还有一位女修,相较同时代许多顶尖修士专心登高,她反其道行之,喜好在人间大地之上,搜集和编撰各类秘书灵籍,汇总和提炼天下雷法、水法和火法。她独自走过不计其数的山川大泽,致力于收拢和钻研大地之上的各种道痕、雷函、云纹等‘天书’。最终她演化出十数条道脉,无一例外,都是被后世誉为登顶大道的通途,最次也是可以跻身远古‘地仙’的旁门左道。”
“至于那位剑道魁首,之所以老夫要把他放在最后讲,就在于此人很怪,太过奇怪了,相传此人飞剑多,品秩高,天资好,破境快,嗯,还有一点,脾气差。方方面面,都得有个‘最’字。”
“此人并非人间第一位剑修,属于横空出世,无名无姓,根脚不明,再加上他性情古怪,几乎都是独行独往,不曾与任何修士言语半句。所以关于这位剑修的真实身份和师承,一直没有明确的说法。有说他是纯粹自学成才,也有说他是运气好,得到了多种剑术道脉传承,种种说法,不一而足。”
说到这里,于玄忍不住打趣道:“这位剑修与老大剑仙,就很像如今武学道路上的曹慈跟陈隐官了。”
距离上次潮水冲击而至不到一刻钟,就迎来了第二场灵气大潮,而且这一次明显蕴含更多散乱道气。
至于大潮声势,相较上次何止翻倍,笼中雀天地如同海中一叶扁舟,摇摇晃晃,颠簸不已。
于玄与吕喦对视一眼,相视而笑,看来是无须开口提醒年轻隐官了。
谢狗咧咧嘴,本想出言讥讽几句,不过她很快就想明白其中关节,啧,陈山主真是勤俭持家,面子虚名什么的都是浮云哪。
她猛然站起身,“山主,开工!”
陈平安一边打开瓶状大门,一边以越发汹涌的灵气潮水砥砺两把本命飞剑的剑锋,在大致确定潮水撞击小天地的范围和力度之后,原先不停起伏的一叶扁舟也随之稳固起来。以至于笼中雀天地屏障的外边,出现了一层层浮光掠影的琉璃色彩,这是光阴长河冲激某些“道路”才会出现的独有景象,只是陈平安根本来不及搜集归拢。
骤然间,数道不易察觉的细微光亮,在天外虚空中画弧而至,远远绕开礼圣法相和三山九侯先生,直奔笼中雀天地而来。肯定是某些蛮荒天下大修士的偷袭手笔了。
谢狗本来只想着埋头挣钱,懒得理会这些“挠痒痒”的攻伐手段,但当小陌出现在她身边时,她立即扯开嗓子喊了句“放肆”,一粒剑光急急掠出大门,在门外瞬间分出数十道剑光,然后在数千里之外再次分出数以百计的剑光脉络,关键是每一道剑光,竟然都有初始那粒剑光蕴含的剑气和剑意。
谢狗笑眯眯道:“小陌,我这一手‘撒网’剑术,还凑合吧?”
小陌只是屏气凝神,看着那些被谢狗剑光击碎的蛮荒术法,默不作声。之后又有两拨更为密集的攻伐术法,都被谢狗单凭一手“撒网”轻松破解,无法靠近笼中雀天地千里之内。
于玄颇为惊讶,老真人只知道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子剑修自称谢狗,只是她很快就改口,说如今名叫梅了。而那个道号“喜烛”的陌生道友,说得多些,比较坦诚,说他跟谢狗都是万年之前的蛮荒妖族剑修,飞升境,先前被白泽先生从沉睡中唤醒,他们如今都在落魄山修行,不会掺和两座天下的争执。此次被小夫子喊来天外,谢狗受限于约定,只会旁观,来凑热闹而已,但是小陌作为自家公子身边的扈从和死士,并无任何约束,自然会出剑相助,略尽绵薄之力。
于玄对于一位飞升境剑修的杀力大小当然是有概念的,只是这个谢狗,是不是太强了点?
吕喦以心声道:“大道循环不爽,一物降一物,谢狗若是留在蛮荒天下,我估计就不用云游浩然了。”
于玄哑然失笑。老真人早就低头望去,结果发现这些袭扰手段的来源竟然极为隐蔽,而且都用上了缩地山河的手段,身形游移不定,配合一些阵法和道场的遮掩气机,显然是有备而来。
谢狗疑惑道:“小陌,奇怪啊,白泽老爷既没出手,我都这么出手了,也没生气?”
小陌说道:“让两座天下相撞,这本就是周密针对礼圣的手段,跟白泽老爷没半点关系。”
又有一拨好似毛毛雨的攻伐术法闹哄哄赶至,郑居中依旧视而不见。
李希圣一直在袖内掐诀演算,脸色微变,对即将出手的谢狗喊道:“停下!”
谢狗翻了个白眼,犹豫了一下,才不情不愿收起大部分去势极快的剑光。
小陌、于玄和吕喦几乎同时出手,却不是针对那些来自蛮荒的攻伐术法,反而是打碎白景那些快过闪电的剑光。最终约莫剩下一成剑光,依然搅碎了一部分蛮荒符箓。
郑居中直到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出手,将绝大部分符箓随意收入手中。郑居中摊开手,数千张符箓瞬间攒聚缩小如十几粒芥子,如一颗颗星辰旋转在手掌上空,郑居中笑了笑,果然全是针对陈平安的。
小陌立即转头望向自家公子。陈平安摇摇头,以眼神示意小陌没有关系,不用迁怒谢狗。
谢狗挠挠脸,可怜兮兮望向小陌。这次的确是她做得差了,哪里想到山上斗法,还需要她计较这些弯弯绕绕嘛,万年之前,不是这样的。
小陌深呼吸一口气,拗着心性说道:“下次注意点。”
谢狗下意识就要去扶貂帽,发现自己当下是以真身示人,她收起手,轻轻点头,柔声道:“小陌,你真好。”
小陌黑着一张脸,差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默不作声。
他打算返回落魄山后,务必跟公子就此事说几句,自己跟谢狗也好,白景也罢,真不能继续这般相处下去了。
站在琉璃阁最高处的郑居中轻轻握拳,同样是销毁符箓,而且数量更多,却没有伤及陈平安魂魄丝毫,甚至都没有消磨掉陈平安的道行。郑居中松开手后,他掌心几千张符箓已经化作灰烬,随风飘散,微笑道:“看样子,是周清高画的符,再托付斐然送来这边当见面礼。这个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十分用心,不愧是隐官大人的头号崇拜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