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周俭见到了很久不见的周三姨。
这个女人本就不大好看,如今更是瘦得惊悚,躺在病床上只有薄薄的一片,被子底下几乎看不出弧度。周俭以为她睡着了,爬上床,好奇地凑近,正对上一张骷髅似的脸,吓得直接从床上摔了下去,又立刻弹起来,畏惧地贴到周元青大腿边。
周元青垂着眼皮,目光同样落在病床上。周三姨长得跟她的堂妹周小眉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周小眉有一双漂亮的杏仁眼,她的眼皮却耷拉着,几乎看不见眼,周小眉长了一张骨相流畅的鹅蛋脸,她的颧骨和下颌却像是要刺破皮肉似的,刻薄地突刺出来。
周小眉就算是临死前同样瘦成了一具骷髅,那也是红粉骷髅,周三姨依旧比不上。
但是周元青看着,却第一次觉得她们两个很相似。这个想法被任何一个同时见过他们两个人的人知道都会觉得周元青眼睛有问题,但他就是这么觉得。
可能是因为人快死了的时候,外貌特征已经被无限淡化了,别人一眼看过去,最先注意到的永远是千篇一律的,像碎豆腐一样的死气。
也可能是因为一样瘦,一样像一堆废钢筋。
周元青用力拢住周俭,周俭被紧紧地压在他清瘦的胯骨上,艰难地抬起头,看不见他的表情,茫然地喊了声哥哥。
“没事,”周元青低声说,“以后就我们两个在一起了。”
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周俭懵懂地发现,他仿佛山一样无坚不摧不可逾越的哥哥,拢在他脑袋上的手竟然在发着抖。
灵光一现般的,周俭年幼的心里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周元青并不是什么都不怕的。
周三姨死得巧,周元青的钱刚好见底,仿佛是这个不大宽容的女人就算死也要坑他最后一把。
死人住的地方比活人还贵,这几年比之前更甚,他依旧没钱买墓地,只好让这对很可能并不亲密的姐妹在花盆里重逢。
江二水上了高中之后,据说寒假都被作业和补习班占领了,已经有整整一年没回刘奶奶家。好不容易解放了,顿时像撒了欢的疯狗一样跑完了大半个中国,一个月后才想起来来看周元青。
没想到一来就听到了周三姨的死讯。
他已经比三年前看起来成熟多了,面对生死这种事情的时候却依然哑口无言。周元青跟周三姨关系一般,江二水作为好友,自然不可能跟敌方有什么感情,前提是这是活着的时候。人一旦死了,缠绕在这个人身上的爱恨情仇往往都会一并勾销掉,除了生前欠债没还的,几乎不会有人再斤斤计较。
人世里,不是行者就是过客。
周元青这个假期依旧没工夫陪江二水和周俭。他比去年暑假又大了一岁,年龄的增长目前带给他的最大用处就是工作的选择面越来越大了。从一开始只能在市中心发发传单,套在玩偶服里招呼客人,到现在已经能在不那么规范的饭馆里做服务员了。
他话少,能吃苦,手脚利索,从来不嫌钱少,除了年纪小一点,完全就是老板们最喜欢的员工类型了。
人一旦忙起来就会失去时间概念,很快,暑假已经快要结束了。
周元青心里盛着事,在上菜的时候走了一下神,把六号桌点的土豆丝送到了九号桌,好在九号桌的客人是个年轻的女孩,并没有多为难他。
当天结算工资,周元青捏了捏手里薄薄的信封,心里考虑了一个假期的事情终于做出了抉择。
他打电话联系了当地的福利院。
周俭今年三岁,周元青身份证上比实际年龄大两岁,但依然未满十六周岁,父亲服刑,母亲去世,没有其他亲属,符合福利院的接收条件。
他放下电话,扭头就对上了小捡清澈的圆眼睛,孩子玻璃珠一样的眼睛里映照出他的无能,周元青狼狈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人生是一场漫漫的旅行,没有终站,只是走到了偶然的地方,随着命运,开始一场不知终点的漂泊,力尽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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