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7年,临海镇港口事故的一年后。
悬川从噩梦里挣脱,他睁开眼,又闭上,五秒过去,那双拥有如黑曜石般光泽的眼珠再次撞上黑夜,他知道自己无法再度入眠,尽管今天无需工作,尽管,距离天色大亮还有一个小时。
他掀开薄薄的毛毯,旧短裤下漂亮的大腿暴露在早秋微凉的空气里,向上,是隔着薄背心都能确信的好身材,他的手臂线条紧实流畅,肤色偏向小麦色,都是长期进行实用的结果。
他有着棱角分明的脸庞,浓密的眉毛似剑,此时微微蹙起,漆黑的眼珠无光暗沉,或许是因为未完成的懒觉,或许,是他习惯如此。
他走下床,脱下旧短裤做的睡裤,大腿内露出一条伤疤,只比皮肤色要深一些,所以不太明显,那条疤从膝盖出发,直直地向上钻至大腿内侧,最终在大腿根部一掌以外的位置停留,他习惯性地把目光搁在那条线上,让自己的大脑处于一片空白的状态,过了几秒,他才套上长裤,脚踩进黑色作战靴,系紧鞋带,不紧不慢地走向屋外。
在蒙蒙亮的天光下,院子也还在沉睡,只隐约瞧得见一套低矮的木椅和木桌,此刻,它们因为男人的出现,正兢兢业业地站在围墙之下,等待主人的使用。
他坐在那把光秃秃的椅子上,手里拿起桌上的梭子和线,胳膊肘放在膝盖上,微微弯下腰,在凌晨黯淡的光下,凭借手感开始穿梭引线。
两个小时后,总历时一周,摸索学习中修修补补,他总算是把小侄女的超小型渔网给修好了。
他满意地捏住网,张开,再收好,纳入自己手工缝制的布袋,布袋两侧的拉绳系成了蝴蝶结的形状,最后,他把布袋夹在胳膊里,锁好门,这才慢悠悠地抬眼望了望天空。
淡蓝色的天空干净无杂质,只在东边抹了条细细窄窄的红边,因为高起的墙壁挡住了视野,瞧不见这个时间的太阳,见此,悬川又复低下头,沿着漫无尽头的巷子,慢慢地往前走。
这是个东南沿海的港口小镇,联邦第一军校就坐落于十几公里外的海岛上,在更远处的海域,不明具体坐标的航母群的甲板上,驻扎着联邦海军部队。
为此,临海镇的居民大多都是军校职工、军官以及他们的家属,不过也有一些特地过来做生意的商贩,但也因环境的特殊性,需要经过层层筛选,才能获得许可证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基本没什么小商小贩愿意乘坐半个月的船或者搭乘昂贵的直升机来赚钱,这个世道,谁都不想给自己再找别的麻烦。
镇子内部,只能进行简单的供给交换,农场有果蔬肉类以及一些生活必需品,至于其他东西,必须依靠往岛上运输物资的大货船,指望它们在停靠的间隙里带来一些新鲜玩意。
至于为什么镇子不能走陆运或者跟城市进行往来,那是所有人都面临的现实环境,镇子的墙外,不,人类的墙外,已经被那些会吃人的恶心东西——虫族,占领了。
虫族,联邦是这么称呼它们的,它们大约出现在一百多年前,可能也是这样的一个早晨,天外来物或者种群变异,关于来源,人类暂时没有结论,因为自事发以来,人类不得不殚精竭虑地竖起围墙、电网、超声波,人类用尽手段把自己隔绝在内部,好让围墙和高压线的外面,那些身披甲壳或者黏液的可怖的家伙,它们难以察觉到人类的存在。
而所有人都知道,它们,那些不知道从哪来的怪物们,正虎视眈眈地,想念着人类,就像是盯着蛋糕盒里的点心,人类,是群能塞牙缝的小点心们。
悬川是对岸军校的教官,教授内容是近身搏斗——当然,不单是跟人近身搏斗,还得跟外面无脚的蠕虫、挥舞大钳子的甲虫……数不胜数的虫子们,在没有武器的时候,动用人类自不量力的拳头跟它们拼命。
今天,悬川不打算跟任何虫子或者与虫子有关的信息打交道,一,他正在休假,二,他马上要去见自己的小侄女。
他垂眸沿着巷子不停地走。
镇子里有很多表面光滑的墙壁,它们比保护镇子的外墙要矮一些,大概有五米高,它们面对面站立,夹成的一条条巷子,中间的道路大约有三米宽,从高空俯瞰,镇子就像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巨大迷宫。
与陆地相邻的是三面高压电网和高墙,与海相接的地方则有了喘息的空隙——因为到目前为止,海洋内并未出现试图暴走或者吃人的虫子。
墙与海的中间,散落分布着居民区、广场以及公园,居民区的房子大多都是带院子的双层别墅,不过也有几十米高的楼层,但那只有一栋,是守墙军的办公楼。其余的小楼房大约有上百栋,它们安静地坐落在迷宫的各个地方,而包裹它们的墙壁构成了无数条巷子,墙壁拔地而起,曲曲折折地立在地上,是人们为复杂的道路抱怨不停的罪魁祸首。
临海镇的人自有记忆开始,走出家门,第一眼就是这些光滑的墙壁,和曲曲折折的巷路。
据说,这些墙壁是为了防止虫族侵略,让人能站在高墙上杀死那些那些无法遁地和高飞的虫子,不过,也有另一种可能,建造者真的只是想发挥迷宫的作用,毕竟,这弯弯绕绕的,总让人怀疑人类干这些蠢事怪事,目的就是在难为自己人——特别为难那些方向感不好的家伙。
悬川已经走过很多遍了,但还是得保持神经集中和小心谨慎,倒不是因为对电网和守墙军的不信任,而是因为,他就是那个方向感不好的家伙之一。
他为这些看不到头的光滑墙壁感到恼怒和无奈的同时,还得一边默默记下,这是自己走的第几个弯道。
第五个拐弯,一个嫩黄色的身影像是小炮仗一样撞上了他的腿,他来不及道一声抱歉,那个炮仗就揉着鼻子抬起头,圆嘟嘟的脸蛋皱了起来,正是裴花花小朋友。
“撞疼了吗?”他心疼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蹲下身,想看一看对方手底下的鼻子有没有出血,这一看,才注意到她脸颊两侧各有一大坨不协调的颜色。
“谁给你抹的?”他欲哭无泪地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想要拯救一下小姑娘化成猴子屁股的脸蛋。
裴花花今年四岁,知道往脸上涂粉会漂亮,所以臭美地拿了妈妈的粉往脸上使劲拍拍拍,可惜,小姑娘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是适量,囫囵吞枣地从她不精厨艺的教授妈那里学到了“油多不坏菜”这五字箴言,于是使劲拍拍拍,造成的后果,就是闹了个大红脸。
“花花不好看吗?”裴花花护住自己的大红脸,拒绝悬川叔叔跃跃欲试的清洁行动。
“少一些会更好看,”他诚恳地提出建议,并打算循循善诱,“花花喜欢深红色的花还是浅色的花呢?”
花花再次皱巴着小脸,她咬着手指纠结地瞧了瞧悬川,似乎有些摇摆不定,在悬川准备再引导几句前,她下定完决心,脆生生地说:“我都喜欢!”
“……”
悬川被小姑娘的博爱弄得不会说话了,这个自以为是的大人像是根陈年朽木,呆呆地戳在原地,好半晌,才怔忪地问道:“那你刚刚,为什么还纠结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