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
却说易俞二人日夜兼程,终于在数日后抵达洛阳,离纯阳不过剩下两日脚程。
一路上俞无云不知多少次劝自个儿师兄好好拾掇拾掇形容,却都被易虚明胡乱搪塞过去,后来听得烦了,甚至扬言要抛下他独自去找那仇家,堵得小师弟再不敢提这事儿,只得随了他去。
谁知今日在客栈落脚,他方付了房钱上楼,便见易虚明伏在二楼阑干处扬手向下招呼:“伙计!劳驾烧点儿热水送上来。”
那店小二倒也不认生,应声笑道:“好嘞爷!进门我就瞧着您是该洗洗了,纵不得吩咐,也预备给送水去呢。”
易虚明懒洋洋地斜提着剑,闻言也笑啐一句:“怎么着,数你小子有眼色。可惜我穷光蛋一个,没得赏钱。”
小二道:“嗐,这哪儿话呢!您打扮虽说埋汰了些,可看通身的气度,便知是个大侠。我生得贱,没那走江湖的命儿,但是仰慕得很,乐意服侍您。”说罢一溜烟地忙活儿去了。
俞无云听得有趣,走到他身畔无奈道:“这可真是...我前些日子好说歹说,师兄要恼我,怎么如今竟自己愿意打理了。”
易虚明却在发怔,经他又喊了两句才回了神,疑惑地侧过身来问他:“什么?”
“好端端地,师兄如何又神游了?”俞无云先前听他说过自己的病症,不免有些忧心,“是他那话不对么?”
“唔,没什么不对的,”易虚明揽过他肩膀,慢腾腾地一道往房里踱去,“只是想起了些从前的事。”
“当年头回见到师父——他玉袍长剑,杀起人来都自成一派风流,我还以为遇着了仙人。因此后来听他说要带我去纯阳学剑修道时,我也这么答的,”他进屋便整个人往靠椅上一摊,随手摸出腰侧的葫芦,灌了口小红槽,“我说我命贱,哪里配做像他这样的神仙人物。”
俞无云从没听他提过这些事,也起了好奇心,追问道:“那师父如何说的?”
“师父啊...”易虚明也难得有些沉湎回忆,静了半晌,才道,“他说他不是什么神仙,不过也是红尘泥淖里困囿于天道的凡夫俗子罢了。”
俞无云颇有些感慨,叹息道:“这话却听着悲。我跟着师父这些年来都少见他笑,心里似乎总压着什么事。”
“他是这个性子,不愿与旁人多说自己的事,”易虚明摆了摆手,正打算收了话头,忽想到件事儿,半支起身问俞无云,“师父走后,你收拾过他遗物了吗?”
“是,但也没有什么旁的,不过只些剑谱经书,”俞无云答他,“自师兄你们离开后,师父愈发不爱见人,连我也只是偶尔得他交代几句话,因此遗言遗物也没有特别嘱咐留下的。”
易虚明却道:“那暗室也去了么?”
这话倒教俞无云怔住了:“......暗室?”
“嗯,幼时顽皮,险些误入了一回,师父发了好大的火,”易虚明顿了顿,笑叹道,“还是你微生师兄求的情,不然我怕是在三清像前要将腿跪废了。”
“我竟不知暗室的事......”俞无云摇头,正待细问,那小二却已将热水送了上来。
易虚明便道:“不急,那便回了师门再说罢。”言毕抻了抻筋骨,拎着热水往澡盆处去了,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他道:“今晚先去看看你师兄。”
俞无云这才恍然,原来易虚明忽然肯将自己收拾妥帖,竟是为了这个。
剑纯朝他挤眉弄眼地笑了笑,依稀竟又有了几分俞无云熟悉的、从前那意气潇然的师兄模样:“他那个人,最爱洁不过。要见我如今这副样子,恐怕饭都吃不下了。”
他虽是笑得释然,俞无云心中却一阵钝钝的酸涩痛楚——这话听来好像他们真的只是山远水长十年未见,而并非阴阳两分,死生已隔。这些年他总担心易虚明过于执迷、沉沦不振,而今却渐渐想通。人宁愿自欺也不愿勘破,是因糊涂着才能忘却砭骨锥心的痛,才能熬过孤独人间榻冷衾寒的无数长夜。
若连梦也做不成,这日子恐怕真就化成裂肤薄刃,寸阴若岁,只一刀一刀地捱到死罢了。
待到高舂蒙蒙,二人便往城郊东动身去。正是日夕时分,扬手可掬一捧瞑瞑昏黄的光,行人影迹都模糊斑驳起来,而那处坟冢便在垂杨掩映的错落暮影里现出轮廓。
易虚明修了面,重束道冠,又借了俞无云一套驰冥,长身玉立,见得清如罡风的眉目,纵然双鬓微雪,也不过徒添岁月风流,再无半点颓唐之气,下楼时叫那小二与东家都看直了眼。此时端坐白马之上,懒懒挥鞭,只那一个巍如玉山的背影,便当得起怀春小娘的梦里萧郎。
他餐风饮雪的十年去过太多地方,可唯独不愿到此洛阳,倒是俞无云几乎年年清明拨冗来上一遭,才不教太荒废了去。本来说照例沽壶梨花白作祭,他却亲手烹了一盏紫阳茶,是记得微生渊怕苦畏辣,娇气得很,从不愿意沾酒,过去易虚明偶尔贪杯饮醉,他都要避着酒气一个人跑去别处睡。
俞无云将人带到,念着师兄少不得叙旧,便自顾自往柳林里走了些,给他辟开一方清净。只是才行了不远,却见柳暗花遮里拂过一点白纻衣袂,几乎快得生出残影来,可不防他眼力极佳,只惊鸿掠水的一瞥,竟辨出一抹纯阳道袍特有的鹤纹,当即断喝道:“什么人!”足底一点,已是分叶拨花追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