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回到居所时,已经过了亥时。
这处深宫僻静处的小院,门口挂着两盏柱灯,漆黑夜色里照亮归途。
但两个近侍也在门口等他。
韩非甚少这么晚回来,近侍奉王命照顾和看管他,自然不敢睡。
来日韩王回宫,他们也必然会把这个情况禀告君主,瞒是瞒不住的。
韩非从未动过心思拉拢近侍,平日里和他们保持距离,但也不为难他们。他知道这些下人只是奉命行事,所求不过安稳度日,若他和谁过于接近,迟早也会被别人告诉父亲,索性不如安分守己避免麻烦。
禁军官长就不同了,他看出吴昱对自己有非分之想,而且经历长久压抑,又几次被挑动情绪,欲念早在心中滋长。
人们自身有弱点,旁人才能下手。利诱的关键从来不是利,而是逐利之心。
虽然在湖畔宫殿,吴昱后来又玩弄他,手指捅得小穴酥软流了不少淫水,但也仔细给他涂了药,还把药罐交给他。宫廷秘药缓解了不少伤痛折磨,所以韩非此刻行走如常,衣冠齐整,没露出丝毫破绽。
他脸上挂满不加遮掩的疲态,两个近侍迎上来礼貌询问,韩非和他们匆匆交代几句,只说自己累了,径自回了屋。
关上两扇推窗门,黑暗吞没了韩非。
窗格里的月光把屋内映出朦胧灰色,韩非背靠屋门闭上眼,意志终于松懈下来。他气息紊乱,手指扣住门板,指节弯曲,浑身细不可察地颤抖,嘴唇也紧紧抿住。
被羞辱的愤怒,被侵犯的痛苦,被胁迫的委屈,被伤害的脆弱,蚀骨情欲后的虚脱,尽力周旋后的困乏,全部潮水般席卷而来,渗透每条血脉,令他心神俱损。
原来他的身体,不止在父亲的淫威下会失控沉沦,还敏感到被陌生人玩弄也会癫狂。尽管他努力守住神志清明,在危机四伏的困境里做出适时伪装,但这种对抗越来越艰难。韩非仔细回想,根源就在那魇神香,似乎有种诡异力量潜移默化地改变他。
欲望的怪兽潜伏在体内最深处,在暗影里张牙舞爪,等待机会吞食他。
他曾以为能控制这头怪兽,他也曾在父亲的情事磋磨中无数次试图掌控自己,然而今天他发现,并非努力不见成效,而是身体在经年累月的调教中已形成本能。
一股巨大的悲伤撕裂心房,气血在胸中翻涌,两耳响起嘈杂的嗡鸣。唯有在自己这间斗室,他才能不加遮掩地宣泄。
先前醒来时,躺在一处花园的石凳上,衣服穿戴整齐,只有头发披散。韩非四下观察一番,很快明白回到了藏馆,想来陌生武官有避人耳目的运送办法,但此时不宜耽搁,唯有梳好发髻扎上袖口先出去。
起身时,后臀有异常触感,显然穿的是条被抽烂的裤子,小穴里还塞着布团。他脸上浮出耻色,压下羞愤勉强掩饰。他看到脚边放着竹筒,打开盖子,里面撒出焚烧后的灰烬,这是武官刻意留下的警告。
脑海里想到被烧成灰的舆图,和那些才找到的绣图,韩非忽然攥住手心睁开眼。他快步走到桌案前点起烛灯,从高大书架翻出上品丝帛,席地而坐开始研墨,打算趁着头脑还记得绣图花纹,再画出一份仿图。
他失去了样本,只有强行记住的一幅幅画面。尽管韩非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但从晌午到现在经历太多身心上的冲击,此刻回忆起来有些画面已经模糊。韩非稳住心态,先从记忆清晰的绣图开始仿画,再写上死记硬背的编织法门,一张一张尝试复原被烧毁的线索。烛火飘摇的光影里,他的眉宇间笼罩阴霾,伏在案前全神贯注地执笔描绘。
这一忙就到了更深露重之时,子夜过半他这间屋子还亮着灯火。
桌案上叠放着一摞帛画,少年人眉头深锁气息焦躁,还在画着新图。忽而喉中咳嗽,他用手捂在唇边,下笔的手抖了抖,帛画上正勾勒的细腻线条歪了一道。
“啪!”韩非勃然拍案,手中的笔杆摔在桌上,润了墨汁的软毛,在画上戳出一枚血滴状的污痕。他心性沉稳甚少怄气,但此刻有几张绣图久久画不清楚,胸中郁结的烦闷一股脑爆发,终于显露出情绪。
他闭上双眼,以手肘支着桌面,修长手指捏着眉心揉按,另一手抓紧帛画掐出凌乱交杂的布褶,恰如他现下的心境。端坐了快两个时辰,腰胯酸痛随之袭来。
耳畔忽然传来几声闷声嘶鸣,他身体一颤睁开眼,目光看向房间一角。
是阳爻!他竟然忘了还有只鹰在屋里。
白鹰被捆成一团,趴在草垫上蹬着腿用力晃动身躯,想引起韩非注意。
他在国府耽搁到很晚,回宫后又和吴昱周旋,这只鹰早被近侍接回,王上命令必须养在他这里,百宠苑的禽官也不会擅自留下。不过近侍们不通驯鹰的法子,所以没人敢解开它的拘束,阳爻被罩住两眼套上嘴箍,裹住双翅捆紧爪子,一直扔在屋里。
韩非拍了下脑门站起身,进屋后激荡的情绪塞满胸腔,又聚精会神画图,阳爻大概叫了很多次,声音不高所以自己没听见。他走过去解开白鹰身上所有束缚,帮它梳理羽毛和按摩腿爪。阳爻放置在草垫上窝了几个时辰,气鼓鼓的低声哼叫,张开胸和尾巴的翎羽,抖落抖落翅膀,伸嘴啄韩非的手背。
尖锐的鹰喙原本可以瞬间撕开血肉,但落下时力道很轻,喙的侧面蹭过皮肤,啄出几块红斑,更像是在赌气。
韩非的脸上浮出愧色,他知道这只鹰憋屈了一晚,手掌摸到阳爻的小脑袋安抚。白鹰被他舒活筋骨又捋顺翎羽,渐渐平息了躁动。韩非待它放松了,才端来瓷皿,打开一旁的油布包,给鹰喂食肉块和清水。
阳爻在训练里从不被喂食,禽官总让它以饥饿状态捕猎,却禁止它伤害猎物,要全须全尾地带回禽官手上。这样的调教旷日持久,既让它保持本能,又磋磨掉它的野性,每天只有晨昏时分韩非会喂它进食。
饿了一天的阳爻,早就饥不择食,脖颈随着吞咽动作一抖一抖,嘴里还发出低鸣。韩非看鹰吃得欢,忽然也感同身受,毕竟从晌午到现在,他亦没用过膳食。饥饿和疲倦再次冲击他的身体,让他有些怔忡。
父亲走后,他每日辛苦忙碌,直到今天遭人劫持,亲手摹绘的舆图付之一炬,刚找到的线索也焚为灰烬,还被弄出一身印痕,回宫后和禁军官长勾心斗角又被趁火打劫。这一天发生太多事,几乎全在意料之外,桩桩件件都凶险,不知能不能瞒过父亲。一念及此,再看眼前白鹰,它过去同样历尽劫难,曾经拼尽全力在驯鹰人手里挣扎,却被挫断了自由飞翔的翅膀,韩非不由得心绪茫然。
阳爻吞下几块肉,金黄的鹰喙伸到另一个瓷皿汲取清水,它吸了两口正要继续啄食,一颗清亮的水珠忽然落进瓷皿,砸出一个小水坑后,反弹出几滴水花。
白鹰愣了一下,抬起它的小脑袋,湛蓝的鹰目睁得圆圆。清澈透亮的瞳孔里映出少年人略显苍白的面容,这张脸,有着它从没见过的表情,让它似懂非懂。
鹰不会哭泣,无法理解眼泪的价值。
但阳爻生性聪明,能通人性,很快觉察眼前朝夕相处的人情绪低迷。挺拔的眉毛现在落下眉梢,翘起的睫毛有些湿润,脸颊有两道水痕,鼻尖也在微微颤动。
那双原本光彩夺目的眼睛,过去曾和它丝毫不让地对视,现在却蒙上了一层水雾,像是沉入昏暗水底的宝珠。
阳爻喜欢亮晶晶的东西,从前在山里会找些透光的小石子装点巢穴,所以此时它有些遗憾,吱嗷的叫了一声,低头从瓷皿里叼起一块肉想递给韩非。或许它的玩伴吃饱了,就能再恢复那神采奕奕的眼神了。